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第2/4页)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

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

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

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