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第3/4页)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个城市或者国家有着海市蜃楼的魔幻色彩,仿佛遥远西域擅长的眩术,一瞬间变出最坚固的堡垒,一瞬间又湮灭无存。

他开始对这支军队生出了好奇心,那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静默住勇敢和坚持,是谁赐予他们誓死服从的忍耐力,又是谁在指挥这支军队?

他正在颠倒繁复的畅想中,却有人往他怀里丢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伤的膝盖上,他疼得弹起来,袭击他的人原来是修远。

“你做什么?”他怒道。

修远策马跟在旁边,高高扬起的脸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轮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怕你饿死!”

龙佑那怔忡,他伸手摸来那物件,原来是油布包,里边包着食物,热乎乎的像刚掏出来的心,竟然是中原人爱吃的麻饼。

“不吃就还给我,不许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头!”修远威胁着,还挥起了拳头。

龙佑瞪他一眼,捧着麻饼却并不入口,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瞅着修远不注意,匆匆背过身,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喷喷,刚入口便勾得饥饿的胃腩大动,可那碎饼沫子还粘在嘴角,却发现修远正盯着不怀好意地笑。

“怎么着,蛮子牛,你也会饿么?”修远大笑起来。

龙佑那尴尬极了,满嘴的饼渣堵着,半晌才吞咽下去,却不敢咬第二口。

修远摇头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么,吃饼也怕,我就瞧不起你这装样!”

龙佑那被激将了,索性两口把剩下的麻饼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蜻蛉。”

龙佑那惊得立起身体:“去蜻蛉?”

“去擒你们的蛮子大王!”修远忿然说,“老蛮子牛领着一群小蛮子牛,皆犟得不成!”

龙佑那没有和修远斗嘴了,蜻蛉这两个字足以在他心里溅起波澜,那儿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丽阳光间摇曳了二十四年光阴,爬过最高的树,潜过最深的水,还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儿对过山歌。他记得她是雍瓮家的女儿,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顶自编的花冠给他,可惜被他还了回去。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初不该太过傲慢,把自个儿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坛上,辜负了人家女孩儿的一片心。

战火会烧没蜻蛉的美丽么,龙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舆上,看见湛蓝的天空上盛开着一蓬蓬白云朵儿,仿佛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羁。

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他会回到蜻蛉,先寻着好伙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个澡,在月夜下饮酒畅谈,直到大醉酩酊。醒来时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鸡,一半儿送给叔叔,一半儿自己留着,也许他还会娶了雍瓮的女儿,这念头让他脸上发烧。

他听见“咚咚”的鼓声振聋发聩,声音沉压着世间的烦嚣,唯有它独占鳌头,说是鼓声却又并不真切,还像汉人太庙里的黄钟,他循声而去,触入眼帘的是一面硕大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