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师二表再兴夙志,干戈重启又赴征程(第3/4页)

他抚上腰带,没防备的,像是被针扎了,忽然心尖一疼。

哦,白蘋……

泪在眼睑深处吞没矜持,他想忍住,可他失败了,冰凉的泪滑下来,掉在白玉带钩上。

他把匣子合上,他想明天寻机会还给诸葛果,如果寻不着机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得夜风吟唱,宛如雍凉春来撒在天空的黄沙,他推开了匣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月亮温润得像安静的想念,丝絮的云是记忆的残痕,在时间的天幕上游弋,许久许久。

门开的时候,月光仿佛水般流泻而入,也将一个黯淡的人影投了进来,倚在外屋的灯下做针黹的黄月英抬起头,微微一惊:“你?”

月光像优雅画笔,轻轻勾勒着那张疲惫的脸,诸葛亮轻轻走到妻子身边,悄声道:“果儿呢?”

黄月英叹了口气:“早睡了。”

诸葛亮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边,朝里边望了一眼,灯光寂灭着,黑黢黢的房间有微亮的雾荡来荡去,夜风在窗下敲打,像熟睡中匀净的呼吸。他看不见女儿,只能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猜测那床帏间深陷梦中的女儿模样,他在寂静中冥想了一会儿,竟生出淡淡的怅然。

他退了回来,在黄月英身边坐了下来,沉默一会儿,他说:“三日后,我回汉中。”

黄月英既不惊异也不追问,她低低地一叹,轻轻一嗔:“劳碌命。”她微微停顿着,还是问道,“名字想了么?”

诸葛亮愕然,他显然又忘记了。自回成都以后,围绕着他的依旧是如山的文书,鱼贯而入的问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务。他永远像一只停不住的陀螺,转啊转啊,把心血一点点拧干,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黄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遗忘,她没有责备他,苦笑了一声,咬断了线头,把针线卷进脚边的针衣里,将手中的针黹活路轻轻一抖,却原来是一件加了里的长襦:“试试。”

长襦从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样一淌到底,却稍稍宽松了些儿,腰带扎紧了,上身仍然显得蓬松,像兜住了一团云。

“大了。”黄月英惋叹,她把衣服褪下来,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没关系。”诸葛亮满不在乎。

黄月英慢慢地叠着衣服,很久不说话,那一件长襦花了她很长时间才叠成一方豆腐块。她用一双手抚着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抚摸谁渐趋消瘦的脸。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泪,“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么?”

她还是说出来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着遥远而咫尺的距离,看得见他移山似的辛苦,体会出他内心的忧怀。她多想为他分担忧愁苦难,哪怕只是轻若鸿毛的一点负累。可她却无能为力,像个坐观他人溺水的看客,明明已心焦如焚,却只能在极远的地方呼喊一两声没有用的口号。

诸葛亮凝视着伤情的妻子,酸楚的感觉像从心底漫出的冰冷泉水,他擦去妻子颊边的泪,回答她的声音却仍然执着:“不能。”

黄月英凄惶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不会干碍你的事,只是心疼你……”

“我很好,不用担心。”诸葛亮用轻松的语气说。

“好什么……”黄月英责怪着,眼泪又簌簌滚下来,她舍不得用重话说他,一点儿的责备、抱怨都让她觉得内疚,她只想做他身后默然无声的支持,奈何这种支持也如此乏力。

诸葛亮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想停下来歇一歇,可我不能啊!每当我生出懈怠心,先帝的嘱托便于耳边响起,知遇之恩、托孤之重,岂是寻常之情,普通之恩……那是责任,是担当,是不可后退……月英,你知道么,那责任催着我往前走,不能停,便是累到呕血也要撑下去……”

“没有头么?”黄月英戚戚地问道。

诸葛亮怆然一笑:“有……”他却不说话了,可又何须说出口,他和黄月英都明白那尽头是什么。在那漆黑一团的前方,没有光,没有梦,没有美好的憧憬,没有嘈杂的忙碌,那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

黄月英心里疼得早如翻江倒海,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个国家的丞相,亦是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希望。他生来便只属于残酷的历史,属于壮美的山河,属于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属于一个小家,不能担当一个寻常的父亲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体会了,当年在她嫁给诸葛亮之前,父亲告诉过她,诸葛亮非寻常人,一生必将历无穷难,遭无穷苦,受无穷险。可她心甘情愿嫁了他,心甘情愿做他身后安静守候的女人,承受他的苦难,忍耐他一次次的远别,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担当国家,她却担当他。

她虽然难过,却不肯流露出来,她用鼓励的语气说:“你走吧,家里的事,你放心,南欸、果儿都有我。”

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双手,这是他的幸运,黄月英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知礼、不争、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黄月英笑道。

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么?”

诸葛亮不言,他见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头轻轻一蘸,在案上写了一个“瞻”字。

“瞻?”黄月英喜道。

“嗯,是瞻,”诸葛亮缓缓道,目光悠远深沉,“慎终谋远,以望远志,故而为瞻。我希望他日后立远志,有远图,篡承熙绩,克明俊德,勿为庸人也。”

“我却希望他做个寻常人。”黄月英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可不能学你,天生劳碌命。”

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寻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开,像刚结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暂旅途中烙下第一个痕印,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殷切期望。

※※※

三日后,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

这一次,诸葛亮走得很平静,没有首次北伐时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亦没有喧嚣的鼓吹仪仗,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由太常代表皇帝念了一篇出征祝文,而后诸葛亮跪拜受旄钺、羽盖鼓吹,仪式做足了,明面上显出皇帝对北伐的重视。而其实那天,皇帝窝在宫里和一群宦官博局,黄门将丞相出征的消息传来,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眼皮也不抬一下,迅速把自己拖入热火朝天的欢乐中。

皇帝把满手的五木棋子都撒了出去,“当啷”的敲击声像撞破了一颗心,宦官们忙乱地满地抓棋子。皇帝瞧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颇觉得有趣,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一旦爆发竟自再也收不住,笑着笑着,眼角有透亮的水光倏忽滑落,他却抹着眼睛笑道:“风可真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