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审心腹,蜀宫室朝会伏阉宦(第2/6页)

张裔瞪大双目:“不,丞相,这怎么全成了我的罪责?我若上书详言其事,又怎会没有李严的瓜葛,便是巴郡的均输官也能为我证明!”

诸葛亮默然,他弯下腰把文书捡起来,轻轻抹去简牍上的灰尘:“你可以尽言其事,事下公府彻查,但李严叫起撞天屈,抵死不认,反还告你诬赖,你能奈他何?”

他睨着张裔那期颐中透着绝望的脸,语气浊重地说:“君嗣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李严敢让均输官上书称亏空事,他便是已想好了后着,他的手段,你素来应有耳闻。”

张裔悚然一惊,他是明白了,东窗事发的那一刻,李严已做好了牺牲他人保全自己的阴暗准备。诸葛亮说得对,抛弃一个均输官,再抛弃一个他,李严便能高枕无忧。或者,当李严和他交通勾连时,已想好了案发后丢车保帅的后手。

他仿佛被闷棒狠打,炒豆子似的哗啦啦一个劲地嚷起来:“丞相,我不会让李严的阴谋得逞,我也留着后手,我……”

诸葛亮一动不动地看着张裔的绝望呼告,这个曾让他欣然赏识的能吏,此刻却像一个没种的窝囊废。他心里油然出厌恶、痛恨、愤郁,还有一丝丝软弱的同情,他一声断喝:“别说了!”

张裔戛然,他像被吓住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盯着诸葛亮,眼泪吧嗒地落下来。

诸葛亮沉甸甸地叹口气:“君嗣,事已至此,何必再互为攻讦。本已令朝纲蒙羞,尔等还欲互相推诿,彼此诋毁,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

张裔被诸葛亮训得不敢做声,埋头低低地啜泣了一会儿,胡乱地抹了抹眼泪:“丞相,张裔愿服罪,恳请丞相明示!”

诸葛亮沉缓地说:“君嗣,我一向看重你的才干,机敏干练,最为我所倚重,而今竟犯下此等罪愆,我甚为痛心。我希望你一人做事一人担当,勿攀扯勿推诿勿攻讦,你能不能做到?”

张裔慢慢儿地体会出来,诸葛亮这是让他不要攀扯李严,把所有罪责都担下来,他张大了嘴巴:“丞相……”

诸葛亮知道他的疑惑,迟缓地说:“李严既是遣使上书,他便不会认罪,若强加以威逼,或者会适得其反,酿出弥天大祸来。那时,你能担当这莫大的罪责么?”

张裔垂着头,他没有回应,眼泪依旧汹涌,却没有哭声。

诸葛亮又道:“这桩案子牵连太广,一子错谬,全局皆输,倘若仅是盐府亏空,不过是廷尉彻查,依蜀科而断案。可这背后却纠缠出种种瓜葛,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张裔明白了,诸葛亮不想现在就和李严撕破脸,李严是什么人?托孤之臣,身拥重兵,专阃边郡,动一动便非同小可,朝中和他有瓜葛的旧耆盘根错节,若是定了李严的罪,又拿不出十全的证据,李严会抱屈喊冤,牵扯出一朝不得安生,这是诸葛亮不希望看见的。而他张裔虽然为丞相府长史,到底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卒,到了危急时分,李严会像丢抹布似的舍弃他,可令他最胆寒的是,诸葛亮竟然也要舍弃他,他想通了这一层,一股寒气冲上脑门,泪瞬间冰封了。

诸葛亮不再劝说了,他轻轻挥起手:“你先退下去吧。”

张裔半晌不动,像是魂被压在地底,那副空壳由不得做主。许久以后,他抬起那双泪涔涔的眼睛,嘴角塌陷下去,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他俯身深深一拜,一个字儿也不说,像一只折了足的耗子般,蹀躞着走了出去。

诸葛亮望着张裔佝偻蹒跚的背影,油然的怜惜让他怅惘轻叹,他将心里那点儿柔软的怜悯火花轻轻掐灭了,把那份供词卷起来,用韦绳扎好了,轻轻放在案上。而后,他再也不动了,仿佛冰冷的雕塑般,被墨一样的夜融化了。

※※※

宫门阖上了,浓重的阳光被关在门外,只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直直地照在皇帝的御座上。

刘禅在御座前停了一刹,目光逡巡着殿下攒动的人头,高耸的官帽仿佛丛生的杂草,将帽檐下的脸孔遮挡了,让他分不清谁是谁。

“拜!”玉阶下的谒者高声唱道。

宣室内所有的朝廷官员齐刷刷地拜倒,整齐的磕头声敲得地板铿锵不绝,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仿佛风吹过稻田发出的声音。

望着匍匐在丹墀下的臣僚,无论他们叩首时到底揣着怎样的异样心思,而此刻他们都是皇帝座下诚惶诚恐的臣子。皇帝的一语一笑一嗔一责,都足以让他们心胆俱裂,那一颗颗垂低的人头,只有皇帝才可以随意摁下,随意断决生死,做皇帝的自豪感刹那涌入心头,多少日子以来的沮丧和悒郁都被瞬时的骄傲代替了。刘禅平伸双手,居高临下地对臣工们示意平身。

“起!”谒者喝唱道。

俯首的臣僚们纷纷起身,低了头像洪流般朝两边甩开,一一据席而坐。这虽是小朝会,但与会的臣子并不见少,扫视一眼,黑压压的脑袋青菜似的长满了殿堂。

刘禅沉默了须臾,抬头便看见排在文官行列前首的诸葛亮,他心里忽然一缩,下意识地去看李阚。这小奴面色苍白,双手抓着袍子,一阵发抖,一阵打战,像是患了冷热交加的重病。

真没出息!刘禅在心里鄙夷地骂道,不就是见着诸葛亮了么,至于吓成这副德行么?

他不想再去看李阚,可当他把视线重新放在诸葛亮身上,他才发觉自己的内心原来早就忐忑不安。

其实在看到诸葛亮的那一刻,他真想动情地喊一声“相父”,等朝会散了以后,亲热地拉住诸葛亮的手,赐家宴招待,然后彼此亲密,江山永固。可是有些东西改变了,太阳西倾的时候,你能让它照耀东方吗?

该对他说什么呢?

问他谋反公布和盐铁亏空是怎么回事,收回他的印绶和兵符,拿出皇帝的气势来吧。

“嗯……”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手在扶手上一弹,声音马上便要送了出去。

“陛下!”忽然一个洪钟似的声音敲锣似的震出来,吓得刘禅把话全吞回了肚子里。他朝着那声音一看,董允从文官行列中走出,在殿中稳稳站定,深深地一伏。

刘禅很不喜欢董允冷冰冰的石头脸,这个方正的大臣犹如折不弯的铁条,硬得让他难受。他端着皇帝的声调说:“董卿有事奏上?”

董允恭敬拱手,声音不卑不亢:“臣持掌省中,肃清宫闱,今有宫省乱事,不得不奏明陛下,期陛下裁断!”

“什么事?”刘禅问得不耐烦,他想不会又是规劝自己少纳嫔妃吧?董允一再地劝讽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不宜增益。你今日不依从,他明日便上表死谏,弄得你支绌难宁,只能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