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丞相府夜深审心腹,蜀宫室朝会伏阉宦(第4/6页)

自始至终,诸葛亮像个看客似的,不说一句话,连姿势也没改变,面上平静如水,李阚滚在他脚边,他也没挪动半步。

刘禅忽然想,难道这件事诸葛亮会不知道么?董允是诸葛亮一手特擢起来,也是诸葛亮让他持掌宫省,往日里,凡是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董允必定第一个告诉诸葛亮,那份急切比对待皇帝还殷勤,今日如此大的一件事,诸葛亮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么?

如果他知道,那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就值得玩味了,诸葛亮是要借刀杀人,还是要肃清君侧呢?他应该会知道李阚谄事君主,致使君主生疑,将他从汉中调回。毕竟蜀宫中如今都在盛传李阚进谗言,这些风言风语多少传入了刘禅的耳中,更不可能逃过董允和诸葛亮的耳目。

刘禅很想在诸葛亮的脸上发现点什么东西,可那张脸太平静了,仿佛没有风的湖面,丢块石头下去,一点涟漪也见不着,仿佛沉入了深渊里,被他的复杂淹没了。

相父,我该拿你怎么办?

满腔烦愁犹如持续的火,突突地燃烧着,刘禅拍着杌子站起来,摆摆手:“散朝!”

他从臣僚中穿梭而过,经过诸葛亮时,他稍稍停了一下,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相父!”

诸葛亮像是听见皇帝心底的呼喊,凝冻的目光微微动容,刘禅竟然不敢看他了,逃荒似的快步走出了宫门,迎面的一阵风,让他生出了孤单单的悲凉。

※※※

夜色像黑锅似的扣下来,黯淡的铁灰色抹过天空,却抹得不匀净,总有几缕流云和几颗星辰贴着天空坦荡的肚皮,像发光的疮疤。空空的木柝声在院墙外寂寞地徘徊,似乎和墙内悄然飘舞的秋风在彼此哀伤地回应。

张裔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来,他觉得很冷,把被褥整个地捞起,将自己团团整整地裹起来,像一只不见光的大肉粽。

自诸葛亮深夜召他问案,已过去整整五天,这五天里,诸葛亮没有再见他,他也没有去丞相府处理政务,他遣家老去丞相府告了病,参军蒋琬爽快地答应了,还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将养。

他便把自己缩回了自己的巢穴里,像一只蠢笨的鸵鸟,在危险来临时,做出掩耳盗铃的可笑举动,明明残酷的结局已徐徐拉开沉重的帷幕,他却蒙上了眼睛,以为只要不看见,便能躲过劫难。

他其实很想诸葛亮能再见他一面,他不甘愿轻易地被当作廉价的牺牲。他知道诸葛亮在等他主动服罪,可他一直没有上书请罪,廷尉官吏来府邸问过几次话,他一概推以病体违和不能作答。

门外有人呼喊:“主家,徐主簿求见!”

修远!

张裔把头从被褥下钻出来,张口喊了一声什么,修远已经进来了。

“长史安乐。”修远很礼貌地称呼着。

安乐?张裔觉得这声问候很滑稽,可他到底是见到丞相的使者了,他把两只汗濡濡的手伸出来,巴巴地问道:“是丞相遣你来的?”

“是的。”

张裔又紧张又害怕,他结巴道:“丞相,有、有什么吩咐?”

修远看着张裔那窘迫不安的模样,一张脸越发白得厉害,几日不见,似乎瘦了整整一圈。眼睛里暗无生气,闪着磷火似的绿光,眼见昔日风流倜傥的堂堂丞相府长史,倏忽间萎靡不振如同一根百无一用的废柴,心底很是同情,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丞相让我带一封信给你。”

张裔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地接过来,信没有戳封泥,只用细细的一根韦绳扎缚,他紧紧地捏着信,一颗心在嗓子眼突突跳动,冷汗从咽喉处汩汩地冒出来。他咽了又咽,仿佛吞进去很多尖刺儿,他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解开韦绳,薄薄的一片信简托在掌心,像一坨铁般重,压得手臂酸楚着要下坠。他刚看了三四个字,眼睛直发花,用力眨了眨,眸子里白蒙蒙的浮翳化作冷冰冰的泪水滚落。

信从他的手中直摔下去。

灯光晃晃悠悠,抛在那寥寥数行挺拔优雅的墨字上:“去妇不顾门,萎韭不入园,以妇人之性,草莱之情,犹有所耻,想忠壮者意何所之?”

张裔浑身颤抖着,胸口像被压住了一块大石,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发虚的声音说:“丞相,他、他还说了什么?”

修远越发地生出怜悯心,温和地说:“丞相说,请张长史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竟然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他等了五天等来的奇迹么,这就是他视之为信仰的丞相带给他的人生结局么?!

张裔颓唐地垂下头,胸脯一起一伏,蓦地发出一声似哭似嚎的呻吟。他用力地抓住被褥,像个失了家园的孤儿,茫然地四顾着,可这昏焰欲灭的房间里除了他和一个带信的修远,什么也没有。他凄惨地喊道:“丞相,丞相……”大滴大滴的泪滚在他白得发亮的脸上,冲淡了他的轮廓。

修远惊骇:“长史,你可怎么了?”

张裔惨然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手:“没有,没有,”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你回去告诉丞相,张裔知道该怎么做,请他放心,一定放心!”他说着,笑声更大了,仿佛神志不清的疯汉。

修远又是惊又是怕又是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长史,你要不要紧?”

张裔甩甩头,笑声却渐渐跌落在昏暗的尘埃里,他沉默了,仿佛被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耗尽了力气。他便枯坐在一团模糊的浑浊光芒里,如同一株垂死的残枝。

许久,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方匣子:“麻烦你把这物件带给丞相。”

“这,是什么?”

张裔目光涣散:“他看了自然知道。”

修远莫名其妙,却也不能刨根问底,他抱住匣子一揖:“长史保重。”

门一开一合,灯光一伸一缩,冰冷的死寂扑入了房间,在每个角落里肆虐。

张裔坐了一会儿,缓缓地走下床榻,去梓桁架上寻来朝服穿戴整齐,将进贤冠稳稳地戴在头上,用两根指头将脑后的耳捋顺。

而后,他将落在地上的诸葛亮的信捡起,郑重地坐在书案前,碾墨濡笔。他便看着那封信一笔一画地在白帛上落字,那像是种熬断骨髓的折磨,越折磨,心里越冷静。

待他把该写的文字都写完,诸葛亮那封信已在他心里种下了深不可去的痕迹。他把笔一搁,轻轻抚着那片信简,那些刻薄的字眼仿佛长着倒刺,扎得指头一阵疼。

他随在诸葛亮身边有十年,见识过这个铁腕宰相的残酷手段,经略过诸葛亮不露声色的刻薄,心里还曾对那些被诸葛亮整顿的官吏幸灾乐祸过。他甚至一度对诸葛亮的残忍刻薄痴迷,他心目中的丞相就该是这样,强悍、果决、无情、狠辣,他为能在诸葛亮身边任职感到发自内心的狂喜,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手段会一一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