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从古代“中国”到现代国家认同(第2/6页)

然而,在现有中国版图之内的古代历史之中,大部分时期不是只有一个王朝国家,而是有多个王朝政权。魏晋六朝和五代十国时期且不论,即使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时期,于汉朝有北方的匈奴、鲜卑政权,于两宋王朝,有并存的辽、夏、金、元。我们所熟悉的二十四史,只是单线的、一元的正统王朝故事。但在其外,还有众多并存的王朝,他们同样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忽略、被遮蔽。历史上的“中国”,具有双重内涵:从时间的延续性而言,中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从地域空间的角度说,中国又是一个多民族、多王朝、多个国家政权并存的空间复合体。不同民族、地域、制度的王朝与政权之间,争夺的不仅是土地、人口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个正统。谁占据了中原,谁就拥有了中央王朝的地位,获得了历史上的正统。而正统之所以重要,乃是与天下有关。不同于欧洲的列国体制,即一个上帝、多个国家,中国是天下大一统,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只有一个天下,而能够代表天下的,只有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王朝,即一个天下,多个王朝。因此,无论是魏晋六朝,还是五代十国,不同的王朝都要争夺天下之正统。

那么,古代的天下是否等同于今天所说的世界呢?答案是否定的,二者有很大的差异。今天的世界,乃是由多个具有独立主权的民族国家组成,但在古代,所谓天下乃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差序格局”。古代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一旦与自我无关,便不再关心,不再是天下的一部分。天下不等同于世界,只是以中原文明为中心的那部分世界,比如汉代人已经知道有罗马帝国,但不认为与天下有关。中国的世界秩序只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便与天下无关。

这种自我中心论的天下观,是一种典型的“差序格局”,是内外有别的秩序。但这个内外,只是相对的,且富于弹性。只有相对的内外,没有绝对的敌我。蛮夷之国今天不属于天下的一部分,但明天臣服于中央王朝,来朝示好,便被纳入天下秩序。古代中国之天下,理论上是无限的,现实中又是有限的。在理想形态上,天下等同于整个世界,是普世主义的价值,但在现实形态上,天下又无法等同于世界,总是有着王朝国威无法顾及的化外之地,有着尚未被中原文明所教化的蛮夷。

二、没有国族认同,只有王朝认同

在古代中国人的“家国天下”之中,天下是最高的理想,不仅是适合华夏——汉民族的特殊价值,更是普遍适用于包括华夏、蛮夷在内的全人类的普世价值。中国作为一个连续性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天下即代表普世的文明,但文明只是灵魂,它需要一个结构性的肉身,那就是“国”。这个“国”,是与文明共同体相重合的政治共同体“中国”,但这个“中国”,并非有着明确主权、疆域和人民的民族国家,而是指前后相继、时而分裂时而统一的一个个王朝国家。古代中国人对抽象的“中国”之认同,乃是表现于对某些具体代表“中国”的正统王朝的认同。

古代中国人的“中国认同”意味着什么?从“家国天下”之中可以看到,所谓的“中国”只有两种表现形态,一种是抽象的文明价值与典章制度,另一种是具体的正统王朝,所缺少的正是近代以后才出现的民族国家。近代意义上的民族,不是一般意义上有着自然风俗习惯和宗教传统的民族,比如汉族、满族、藏族、维吾尔族、蒙古族、苗族、傣族等等,而是与国家紧密相关、合二为一的民族。这种意义上的民族,一方面具有自然的历史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具有强烈的人为建构因素,与近代国家同时出现和被打造,因此nation既可以翻译为“民族”,也可以翻译为“国家”或者“人民”。总而言之,近代意义上的nation,是一个整体性的人民——民族——国家共同体,这与只具有自然属性的传统民族是截然不同的。严格而言,古代中国人的所谓“中国认同”,并没有近代意义上的民族认同,而只有文明的认同或者王朝的认同。

所谓近代意义上的民族认同,就是中华民族认同。“中华民族”是一个近代概念,其出现不早于晚清,最早是由杨度和梁启超提出来的。中华民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民族,就像美利坚民族一样,是与近代国家一起被打造的国族(state nation)。国族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有可能出现在古代中国吗?显然不可能。作为一种国族想象,中华民族只是“倒放电影”式的今人对古代的理解框架,是晚清之后被重新建构的、想象性的“民族虚体”,而非有实证依据的、有自觉意识的“民族实体”。虽然中华民族以华夏——汉民族为主体,但华夏——汉民族不等同于中华民族。古代中国有华夏——汉民族,却没有国族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费孝通先生将中华民族视为多元一体,这一经典性观点很有道理,“多元”意味着中华民族由汉、满、蒙、藏、回等多民族组成,所谓“一体”就是指与近代民族国家具有同一性,就像美利坚民族是由不同的种族、民族和族群所共同构成的那样。然而,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华民族有一个从自在到自为的发展过程,在古代是一个自在的民族,到了近代产生了民族意识之后,成为自为的民族,[8]这一看法却有值得讨论的空间。我们不能将历史上的华夏——汉民族直接等同于中华民族,事实上在任何朝代里面,都存在着具体的汉族、满族、藏族、蒙古族、苗族等,却不存在一个所谓中华民族的实体。不管其是否具有民族的本体自觉。

清朝建立了一个与现代中国版图基本吻合的多民族国家,通过双重的治理体制和多元的宗教信仰,将中原民族与边疆民族分而治之,并整合在同一个王朝秩序之中。但清朝并没有试图打造一个具有同一性的中华民族。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所觉悟的,只是汉民族的种族与文化意识,并不是中华民族的本体自觉,虽然汉民族意识与中华民族意识之间有着内在的历史文化脉络。在真正的中华民族本体意识中,作为主流的汉民族意识是重要的,作为支流的其他民族也同样不可缺少,最重要的是在多元性的民族意识之上,打造和建构一个与国家同一性有关的民族同一性,而这一政治的同一性,绝对不可与汉民族画上等号。

古代中国是一个复线的中国。既有以中原为中心的汉族文明的中国,也有身处草原、森林和高原等地的少数民族的中国。他们共同构成了古代中国的历史。一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原与边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互动的历史,其中有以夏变夷,也有以夷变夏,最后夷夏合流,到了晚清之后转型为近代的民族国家,并开始凝聚为中华民族的国族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