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从古代“中国”到现代国家认同(第3/6页)

在古代中国,对于“中国”的国家认同,是通过对文明的认同和对王朝的认同实现的。姚大力指出:“宗庙社稷”,也就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是前近代的中国人国家认同观念最基本的核心。支撑着元初宋遗民和清初明遗民精神世界的,主要是王朝的认同,而不是种族认同。[9]赵刚的研究也发现,在清代汉族士大夫讨论“华夏”与“汉人”的时候,他们对“汉人”的心态是平和乃至冷漠的,好像不是在谈论与自己同一族群的人群,而当他们谈及王朝的时候,其情绪却是格外地热烈,表现出强烈的认同感,特别是在对已故王朝的眷恋和忠诚上,尤为如此。与中世纪的欧洲人一样,他们不在乎这个王朝是否由异族统治,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其是否有良好的治理、是否体现了天下的文化秩序。[10]

不过,王朝认同是表象,文明认同是内核,王朝认同是有条件的,文明认同是绝对的。在王朝认同背后,是对其所代表的天下价值观的肯定。王朝只有代表了天下,才是一个在士大夫心目当中拥有合法性的正统王朝。

何谓正统,何谓合法性,在秦汉之后的历代王朝之中,有微妙区别。所谓正统,一直存在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种是以天下为中心的历时性解释,注重的是对中原文明的历史脉络传承;另一种是空间性的大一统,强调的是天下归一和疆土的开拓。天下与大一统,在儒家思想里,二者互相包容、镶嵌,天下是一套礼治的价值观和制度;所谓的春秋大一统,乃是统一于天下归一的周礼之中,而法家的大一统却抽去了儒家礼治的价值内涵,只剩下一统天下、富国强兵、提升国力、开拓疆土的政治内涵。《史记》中记载秦始皇“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11]在儒家那里,天下的理想包含了大一统,大一统之中有王道,但法家的大一统却未必有天下的文化情怀,唯有暴力征服的霸道。不过,自秦亡之后,汉武帝之后的历代王朝,大都儒法并用、外儒内法,因此其王朝的合法性背后有儒家的天下文化,也有法家的大一统政治。

从秦汉到明清,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大一统王朝:一种类型是以汉人为中心的中原王朝,如秦、汉、唐、明;另一种是边疆民族所建立的征服性王朝,如辽、金、元、清。虽然都是大一统,但汉族为皇帝的中原王朝其合法性背后有天下,以中原文明为中心,吸引四方内聚,形成华夏中心主义;而边疆民族当君主的征服性王朝虽然部分地为中原文明所同化,但其正统性更多地不是来自代表天下,而是来自开拓疆土、威震四方的国力。这两种类型的国家认同,都以王朝认同为表象,其区别非常微妙。中原王朝以文明而自大,征服性王朝以国力强盛而自傲。自秦汉、盛唐到元代、大清,“天下中国”逐渐演变为“大一统中国”。

中原王朝的天下观以华夏——汉民族的文明与空间为中心,但在元代和清朝这些征服王朝那里,天下的内涵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排斥了以中原为尺度的夷夏之别,突出了以王朝认同为核心的疆域大一统。天下的文化性消解,地理性强化。元朝和清朝的天下地理不再是中原文明为轴心的同心圆,而是征服王朝高高在上的多元世界。姚大力说:中原王朝的天下在地理概念上,乃是以中原文明为中心的夷夏之别,但蒙古人的天下观念却是一个无中心的开放世界。[12]这样一个无中心的多元化天下,已经开始接近全球化的现代世界,中国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天下变得多元,元代的中国,政治非常黑暗,也存在着等级性的民族歧视和压迫,但在广袤的欧亚大陆,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商品、宗教和文化的流动变得更为顺畅。事实上,元代正是一个世界文化大流动的时代,西域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文化,以及波斯文化、威尼斯文化等自由流入中国,其文化盛况让来到中国的马可·波罗等外国人惊叹不已。

三、边疆民族帝国的治理智慧

宋之后的征服性王朝,金只有半壁江山,元从统一中国到被明朝所灭不到90年,而满人所建立的清朝,不仅持续了275年,而且奠定了现代中国的基本版图。过去史学界过于沉湎在中原文化中心论,将清朝的成功视为中原文明同化了满族的结果,事实上,作为最后一个王朝帝国,清朝所留下的众多政治、文化遗产中,有的是中原文明的历史传承,但更多的却是其作为北方民族自身的独创。

清朝改变了三千年中国历史的中心与边陲概念。中国的文化与地理中心,一直在汉民族云集的黄河和长江流域。中原王朝向南方的扩张,几乎没有遇到太大的抵抗,因为南方同为农耕民族,但缺乏中原的高级文明,故以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典章制度、儒家礼仪同化南方蛮夷,易如反掌。然而,中原王朝向北方的扩张却麻烦得多。长城是中国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一条分际线,在西汉和盛唐,虽然中原王朝屡次打败过匈奴、突厥,但从来没有稳定有效地统治过草原区域,也没有真正征服过在大草原纵深地带生活的游牧民族,使其成为忠诚的中原王朝臣民。而那些被中原文明所同化的人,多是进入农耕区域、改变了自身游牧习性的“内蛮夷”而已。那些处于长城周边的游牧、森林民族,则过着农耕和游牧的混杂生活,较多受到中原文明的影响,同时又保持着自己的民族特性。

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原文明,其宗法伦理和礼乐典章,皆以农耕生活为本,与游牧习性大相其异。从农耕到半农耕半游牧再到草原森林高原区域,形成了中原王朝帝国特有的中心与边陲之分,这种区分既是地理的,也是文化的;既是自然形成的,也是人为建构的。一个帝国,有中心与边陲之分,乃意味着其统治的有限性,无论其文化的声望还是治理的效力,从中心到边陲,都有逐级递减的效应,这是天下“差序格局”的基本空间特征。

然而,宋之后边疆民族的征服性王朝,改变了这一中心与边陲二分的“差序格局”。日本学者杉山正明在《忽必烈的挑战:蒙古帝国与世界历史的大转向》一书中,分析了元帝国创造了一个融合了草原的军事力、中原的经济力和穆斯林的商业力的复合型治理体制,但因为缺乏宗教和文明,只是一个“没有意识形态的共生”,以致曾经横跨欧亚大陆的蒙古大帝国很快就分崩离析。[13]然而,另一个征服性王朝清朝就不同了。清王朝以异族入主中原,成为中国的主人,其从女真人演变而来的满人,生活习性介乎农耕、游牧、渔猎之间,与在草原深处漠北地区起家的元帝国不同,清政权既容易接受农耕为本的儒家汉文明,也顽强地保持了满人文化的独特性。汉满文化,既有融合,也有区隔。一旦入主中原,首先要证成的,是自身王朝的正统性。以往的中原王朝,其正统性一在儒家义理,二在夷夏之别,两者之间不存在矛盾冲突。对于清朝而言,接受儒家义理并不困难,如同他们接纳农耕生活一样,这种接受不仅是工具性的,而且是价值性的,从康熙到乾隆,他们对中原文明是真心膜拜,对儒家经典之熟悉,不在一般儒家士大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