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3/6页)

那么,作为黄种的中国前途如何呢?梁启超乐观地相信,在20世纪之中,“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其理由是中国具有四大优势:有自治传统、冒险独立、思想发达、人多地广。[14]纠缠在梁启超内心的,是一种在白种人面前既自卑又自大的矛盾心结,一方面以白种人的生物学和文化学的标准即是否适合竞争这一普遍性来自我衡量,另一方面又相信黄种终将战胜白种统治全世界。这种于今看来属于“政治不正确”的种族优劣论,在晚清却不仅属于梁任公个人,而是弥漫在中国士大夫群体之中的普遍思潮,为各家各派所信奉。[15]比如革命派阵营的刘师培也将近代中国的亡国灭种危机归结为亚种劣而欧种优:

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泽者,存其宜种也。种族既殊,竞争自起,其争而独存者,必种之最良者也。中国当夷族入主之时,夷种劣而汉种优,故有亡国而无亡种。当西人东渐之后,亚种劣而欧种优,故忧亡种。[16]

在晚清的革命派与立宪派大论战中,虽然双方意见分歧,但是背后都共享同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以是否适合竞争这一新的普遍性来裁断一切;同时又都从种族的角度来讨论问题,相信汉族是最适合进化的民族,区别只是在于如何看待满人:梁启超、杨度他们持的是大中华主义立场,更重视黄种和白种的“外竞”,将满汉视为同一个种族下的不同民族;而章太炎、刘师培、邹容等革命派承继明末王夫之的汉民族意识,将满汉视为汉贼不两立的不同种族。在晚清广泛流传的《革命军》一书中,邹容将亚细亚的黄种分为中国人种和西伯利亚人种两个不同的人种,中国人种以汉族为中心,包括朝鲜、日本、安南、西藏等族的“昆仑山系统”,而满人、蒙古人以及西部的土耳其人则属于另一个“西伯利亚系统”。邹容以极富煽动力的笔调控诉满人对“吾黄汉民族”的种族压迫:

汉种汉种,不过为满洲人恭顺忠义之臣民,汉种汉种,又由满洲人介绍为欧美各国人之奴隶,吾宁使汉种亡尽杀绝死尽,而不愿共享盛世,歌舞河山,优游于满洲人之胯下![17]

革命派排满的理由,除了君主专制之外,便是与汉族本非一族,且非同国之人,因此汉人建立的国家,当将满人排除在外。近代的族群民族主义还得到了中国传统中的家国天下观念的有力支持。刘师培如是说:

孟子言国之本在家,而西人言社会学者亦以家族为国家之起源,谓民族之起源,起于公同之特性,而公同之特性,起于血统之相同。则所谓民族者,乃合数家族而成者也,同一民族即同一国家,此家族所由为国家之起源也。[18]

由家族而民族直至国家,血缘性的家族扩大为单一、同质化的国族,革命派所想象的近代民族国家乃是日本式的单一民族共同体。与此相对应,立宪派对国族的想象乃是立足于清代以来多民族并存的现实,通过立宪,融合汉、满、蒙、藏、回五族为一中华民族。晚清年间对此有系统论述的,乃是杨度。他在《金铁主义说》中力证中华并非一地名,也非血统之种名,而是一文化之族名。今日之中华民族,除蒙、回、藏文化不同,语言各异而外,满、汉在文化上已经是同一民族。他明确表明:

民主立宪党所欲成之民族的国家,命之曰中华民国,则是言文化而不言血统,欲合满汉而共组织一民族的国家可以推知。[19]

多位学者指出,杨度为“五族共和”思想的最初倡导者,虽然他最初提出的是“五族君宪”的方案。[20]细读杨度的《金铁主义说》,可以发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五族并非真正的平等,而是有进化程度的差别。杨度深受由严复介绍进来的甄克思(Edward Jenks)的人类社会野蛮——宗法——军国三阶段普遍进化图式的影响,认为在中华民族内部,汉族是最进化的民族,已经进入未发达的军国社会,为汉族同化的满族次之,而蒙、藏、回三族尚停留在宗法社会。[21]因此,要形成中华民族统一的国族,首先是满、汉平等,其次是同化蒙、藏、回,即以汉、满为中心,同化蒙、藏、回三个落后的民族,合五族于一族。[22]于此可见,无论是革命派的排满性的汉族共和国,还是立宪派的合五族于一族的多民族君宪国,都是以汉族为中心,不管是排斥还是同化异族,皆相信汉族在血统上最优、最为进化,在国内诸民族之中最具有竞争能力。辛亥革命之后,杨度的“五族君宪”方案迅速为革命党人吸纳和改造,形成“五族共和”的全国性共识,个中之重要原因,乃是革命派与立宪派都共享一个基本的预设,即所谓“五族共和”就是以汉族为中心,同化与融合其他未开化的民族。根据松本真澄的研究,民国初年孙中山在各种场合谈到“五族共和”的时候,态度有微妙的差别,对汉人演讲时强调汉族在种族、竞争和文化上的优越感,需要同化和融合其他民族;而在会见蒙古王公和回民领袖时则表明民族自治和民族平等,参加民国对他们有好处。按照他的理想,民族自治只是最初的一个阶段,最后乃是要融合和同化各个民族,达到统一的、同一的中华民族。[23]

辛亥革命的“五族共和”方案表明中华民族国族认同的争论解决了,但这只是汉族知识分子内部分歧的终点,并没有得到满、蒙、藏、回其他四族的真正认同,从外蒙古王公的策划建国、西藏长期事实上的独立,乃至伪满洲国的建立、西部穆斯林地区的分离倾向,都表明以汉族同化和融合其他少数民族为解决方案的国族打造,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程。打造一个多民族的国族,要比建构一个现代国家困难得多,其不在于主流民族的态度,而是取决于少数族群对这一国族的认同程度。姚大力指出:“从表面上看,族裔民族主义与国家民族主义两者的极端主张似乎是正相反对的,然而事实上,它们很可能就是一回事。历史反复提醒我们,掩盖在国家民族主义外衣之下的,经常就是一国之内主体人群的族裔民族主义。”[24]从晚清打造国族至今,汉族与中华民族常常被画上等号,黄帝被想象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国族民族主义的背后遮蔽着一张族群民族主义的真实面孔。这种以单一族群为基础的国族建构注定是脆弱的,一旦国家发生政治危机,其他被压抑的少数族群就会发生反弹,制造分离的麻烦。苏联的解体就是一个近例。

国族认同的真正内涵在于内外两面,一面是国家内部的各多元民族和族群是否认同新的民族共同体,整合为多元一体的国族,另一面是对于国族外部“他者”的态度。当夷夏之辨到近代蜕变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支配下的种族论,而天下主义的价值规范又失去的时候,极端的盲目排外便以反帝、反西方、反洋教、反洋人、反欧洲中心主义等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越是国族打造遭遇困境,内部四分五裂,越是需要一个外部的敌人以强化自我,这种自我被掏空了的、只是以他者的存在而存在的国族认同,在近代中国仅是一个抽象的空洞符号,无法落实为中华民族的自觉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