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家富强背后的进化论(第6/10页)

在民国初年,对力的政治有深入观察和尖锐批评的,是《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1913年,他接连三论精神救国,指出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社会已成丛林世界:

今日吾国之社会中,亟亟焉为生存欲所迫,皇皇焉为竞争心所趋,几有不可终日之势。物欲昌炽、理性梏亡,中华民国之国家,行将变成动物之薮泽矣。[50]

一个重义轻利的礼教国度,短短半个世纪,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之蜕变?杜亚泉认为,自19世纪后半期,欧美流行一种危险至极的唯物主义,这种主义以孔德的实验论启其绪,达尔文的进化论植其基,斯宾塞的哲学总其成。当唯物主义东渡输入中国之后,初为富强论,继则为天演论,传播于中上流人士之间,而全体国民皆投入生存竞争之漩涡,认物质势力为万能,以弱肉强食为天则,日演日烈,而不能自拔。杜亚泉对此痛心疾首:

盖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魂,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残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者,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道德云者,竞争之假面具也,教育云者,竞争之练习场也;其为和平之竞争,则为拜金主义焉,其为激烈之竞争,则为杀人主义焉。[51]

杜亚泉的眼光是深邃的,他洞察到力的政治背后是一种物质主义崇拜,自洋务运动的富强论到维新运动的进化论,皆是以物质主义为基础。特别是对中国影响巨大的达尔文、斯宾塞学说,虽非蔑视伦理,毁弃道德,但其根底为唯物论,已为学者所公认。物质主义的流行,给社会带来了三大祸害:一是刺激国民的竞争心,二是令人们的物质欲望亢奋,三是使人类陷于悲观主义和道德虚无主义。[52]不仅如此,物质主义到辛亥革命之后,进一步演化为金钱主义,成为民国政治腐败和黑暗的渊源。金钱势力之猖獗,已经到了无可制约之地步。过去尚有道德、宗教、风俗、习惯之势力可以平衡之,如今金钱势力独大,出现了一个无政治、无道德、无宗教、无风俗习惯的社会。[53]这样一个金钱主义社会,可以以此为基础建立立宪共和国家吗?杜亚泉断然否定:“物质竞争之社会中,而欲构成真正之共和国家,发生真正之立宪政治,吾知其决无是理也。”[54]一个充满物质欲望的金钱主义社会,最容易建立的是威权主义的专制政体,在私人领域放纵国民发财享乐、声色犬马,而在公共领域限制国民的政治自由,听凭国家权力由各种“有力”的利益集团角逐竞争,而最高统治者通过平衡各种对抗的物质势力,保持自己对主权的垄断。

威权政治需要自己的社会基础。袁世凯威权政治的社会基础,除了物质主义之外,还有民初日益弥漫的利己主义与功利主义。

利己主义(egoism)与个人主义(inpidualism)有所不同。个人主义在欧洲是近代文艺复兴、新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产物,而中国的个人主义在晚清出现,到五四开始崛起。[55]利己主义无论中外皆是古老的东西,它与人性俱来。中国最早的利己主义以杨朱为代表,他主张“阳生贵己”,[56]拔一毛利天下,亦不为之。早期的杨朱之学,是一种精神性的个人主义,轻物重生,不以物累形。其所强调的“生”,乃是精神型的生命存在,而非形体,这与道家颇为接近。到了魏晋时代,杨朱之学从“轻物重生”蜕变为极端的纵欲主义和享乐主义。《列子传》中的《杨朱篇》,主张乱世之时,人生无常,最要紧的是保全性命,享乐人生。“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发展至此,对一般中国人影响甚大的杨朱之学遂完全定型。杨朱式的利己主义,是一种不损人的唯我主义,自我的保全、个人的利益最为重要。蔡元培说,杨朱是一种“不侵人之唯我论”,“凡利己主义,不免损人,而彼等所持,则利己而并不侵人,为纯粹之无为论”。[57]究其实质,乃是一种不干涉主义,人人自爱,个个自治,不干涉他人,也不施爱众生,天下就太平了。同时,它又是一种感官与欲望满足的现世快乐主义。《杨朱篇》中说,有耳朵听不到美乐,有眼睛无法享受美色,有鼻子不能闻到花香,有话说却不能直言,身体想舒适却不得安逸,意愿想为所欲为却不能放肆,这些都是人生的大缺憾。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指出:“《杨朱篇》所选择而所视为应行满足者,盖皆目下即能满足之欲,甚容易满足之欲;至于须长时间经过繁难预备,方能满足者,则一概不顾。《杨朱篇》甚重肉体快乐,其所以如此,或者即由在一切快乐中,肉体快乐最易得到,选取最近快乐,正所以避免痛苦。”[58]在历史上,以物欲享乐为先的杨朱式利己主义,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绵延不绝,成为做得说不得的处世潜规则,然而除了在战国、魏晋和晚明这几个乱世之外,在大部分朝代皆无法于社会层面具有道德的正当性。不过作为一股潜伏的暗流,一旦儒家正统思想崩盘,杨朱式利己主义便会迅速在现实中蔓延,成为日常生活的主流意识形态。

果然,到了清末民初,杨朱式的利己主义浮出了水面,借权利意识和个人主义的出现而转为正统。近代的个人主义,以自然权利为中心诉求,同时强调个人的道德自主性,强调个人的权利与公共责任平衡。而杨朱式的利己主义,则以自我为中心,以物欲为目标,缺乏公共责任,是一种自利性的人生观念和人生态度。最早鼓吹杨朱之学的,是梁启超。早在1900年,梁启超在讨论“利己与爱他”时,便为杨朱翻案,他说:“昔中国杨朱以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及观英、德诸国哲学大家之书,其所标名义与杨朱吻合者,不一而足”;“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者也。”梁启超提出,今天不仅要提出墨翟之学以救中国,而且要发现杨朱之学亦可救中国。[59]梁启超对杨朱之学在态度上是充满矛盾的,一方面欲取杨学为近代的“个人”奠基,另一方面又不满其颓废的、消极的人生观。当民国初年个人主义在中国开始蔓延,梁任公惊呼:“今举中国皆杨也。……呜呼,杨学遂亡中国!杨学遂亡中国!”[60]与梁启超持同样看法的,还有严复,严复一方面肯定杨朱之学为我之学的合理性,“人皆自修而不治天下”,“为我”并非等于自私;另一方面又不满杨朱之学后来的蜕变,蜕变为“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的自私自利。[61]梁启超、严复对杨朱之学的这种矛盾态度,表明他们心目中的自我,虽然以个人为本位,却是一个有公共担当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