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

中国正在崛起,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经济强国。拿破仑当年形容中国是一头正在熟睡的狮子,一旦醒来,将震撼整个世界。如今,这头醒狮站起来了。19世纪末以来,强国梦一直伴随着中国几代仁人志士,今天终于盼到了梦想成真的时分。然而,何谓强国?是富国强兵的力壮山河,还是以普世有效的理念、制度和文化征服天下?是生存竞争、优胜劣汰的霸业,还是文明示范、天下归仁的王道?

回首近代中国的历史,伴随着强国梦的展开,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致力于变革的中国知识分子。晚清是国家主义狂飙的年代,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导引之下,中国人相信优胜劣败,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相信国家实力就是一切,致力于模仿19世纪西方文明中的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日益弥漫的物质实利主义摧毁了中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秩序,造成了民国初年的政治乱局与精神危机。不久后爆发的欧洲世界大战,成为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中国知识分子在战争的废墟之中意识到国家主义与物质主义是现代文明两帖可怕的毒药,于是从生存竞争的迷雾中醒来,产生了五四时代广泛而多元的文明自觉,从以力为核心的国家建构转向了普世价值的新文明探求。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因而也结束了晚清时期的去价值、去道德的实力趋向,重新获得了普世性的文明基础和道德正当性。本文将从思想史的角度,重现这段历史过程:1895—1925年民国创始前后这30年中,中国知识分子的强国梦是如何从追求富强转向文明自觉的。

一、文明主义与国家主义之间的紧张

晚清的强国梦有两个目标:一个是富强,另一个是文明。晚清思想家所面对的是一个列强竞争的世界,同时又面临西方文明征服了东方的现实。他们在追求国家富强的时候,又将成为西方那样的文明国家作为自己的目标。那么,在功利的国家富强与普世的文明价值之间,如何处理这二者的关系?何者处于优先性的地位?

史华慈在严复所追求的西方思想中发现有两个目标,一个是“浮士德——普罗米修斯的气质,即赞美人的活力和能力在非人类的自然界和在人类社会内部的充分表现,以及由此必然要带来的人类整个社会——经济机器的‘合理化’(韦伯意义上)”,另一个是“非严格意义上的社会——政治的理想主义这后一部分,由自由、平等、民主和社会主义这些词语来代表。这一部分涉及人们在宏观的政治和社会生活结构中关系的实质,涉及促进实现这些社会——伦理目标的结构的形成。它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伦理思想,在近几个世纪里,西方人的大部分道德激情被导向了这样的社会——伦理目标,并被卷进了涉及这些不同目标之间互相冲突的关系中”。[1]史华慈的这段话,非常值得玩味。“浮士德精神”所追求的只是第一个目标,乃是以富强为中心。所谓富强,不仅意味着器物的现代化,也包括国民精神的提升,并且旨在实现韦伯意义上的社会——经济机器的合理化。这种合理化指的是对市场和国家机器按照现代工具理性的原则,使之更合理、更有效率,让现代资本主义的两大轴心——成本核算的会计簿算制度和科层管理制度成为普遍的社会运作方式。这种以富强为核心诉求的变革,不具有任何特定的价值,只是一种去伦理、去道德、反乌托邦的技术性世俗变革。自强运动、戊戌变法以及晚清新政,都属于这种类型。与此相区别的是史华慈所说的第二种目标,它寻求的不仅是物质、技术意义上的富强,更重要的是特定的价值目标和乌托邦理想,比如自由、民主、平等、公正,等等。这些都是现代文明的普世价值。富强是世俗的诉求,而文明是内涵伦理、道德的价值理想。富强与文明这两种不同的目标,同时成为晚清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对象,它们彼此对立,又相互渗透,构成了晚清知识分子内在的思想紧张。

近年来关于严复和梁启超的研究发现,严复和梁启超,均有两个不同的形象。一个是谋求国家富强的严复、梁启超,另一个是追寻文明价值的严复、梁启超。前者显然是一个寻求民族特殊利益的国家主义者,而后者则是遵循人类普世价值的文明主义者。现在的问题是:对于中国思想家来说,在上述历史目的论的社会进化图景之中,终极的目标究竟是文明还是富强,抑或两个目标可以合二为一?

先来看严复。史华慈在论述严复时,认为虽然严复的思想中有着文明国家的自由、福利等乌托邦理想目标,但对他而言,这些文明国家的目标过于遥远,当前的急务乃在于中国所缺少的国家富强。[2]不过,近年来对严复的最新研究表明,即使在追求国家富强的时候,在严复看来,文明的目标也并非可有可无,相反,在世界竞争的大势之下,究竟什么样的国家适合生存,物竞天择,“天”之选择是有内在价值目标的,其选择的标准不是超道德的强者逻辑,而是有着明确的文明标准。只有那些处于文明阶段比较高层次,具有自由、平等价值的文明国家,才是国际竞争的最终出线者。对于严复而言,国家富强固然是当务所急,但文明的价值目标具有同等的意义,中国不仅要变为像西方那样的富强国家,而且同时要成为像西方那样的文明国家。文明是普世性的价值,是新的天道和公理。[3]在富强与文明之间,严复更看重的是文明,文明是富强之源,而非仅仅力。他心目中的文明,乃是民德、民智和民力的提升,是“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文明。[4]当文明与排外发生冲突的时候,严复将文明作为最高的法则:“期于文明可,期于排外不可。期于文明,则不排外而自排;期于排外,将外不可排,而反自塞文明之路。”[5]

比较起严复,梁启超要复杂得多。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由于受到加藤弘之等人的影响,有着明显的强权主义倾向,[6]他认为在一个帝国主义强权横行的世界里面,空谈公理无助于事,关键是尚力,用强权对抗强权。同样是接受进化论,严复用进化论建构理想的世界秩序,注重的是“进化”的进步意义,即恶的不断消退与善的不断积累和扩展,强和优不仅是指物质和军事的富强(“力”),也是“智”和“德”的竞争。而梁启超则将进化论理解为力的竞争,进化的世界就是一个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之中,有一段令世人震惊的话:

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