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天下主义与中国的内外秩序(第5/7页)

四、天下的外部秩序:超越民族国家主权观念

19世纪至今之世界,是民族国家分立之时代。国家主权至上、民族生存的核心利益、从陆地到海洋明确的领地疆域,这些迥异于传统天下主义的民族国家意识,如今从官方到民间,在中国已经深入人心。当始作俑者欧洲人从两次大战中吸取血的教训,开始淡化国家主义、走向欧洲联盟、强调世界主义的时候,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世界,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却空前膨胀,军事冲突有一触即发之势。

对此,新天下主义可以是一剂解药吗?

今日之中国,拥有多元的疆域和众多的民族,为了维持这一庞大国家的秩序和稳定,它是以民族国家的方式进行着内部和外部治理,而且以国家至上的思维处理国际事务和调整利益冲突。

中国的崛起让周边有些国家感觉不安,他们甚至提出要将世界帝国中的老大美国引入东亚,平衡中国势力的扩张。最近韩国的白永瑞教授在一篇题为《中华帝国论在东亚的意义》的文章中如此写道:“中国的前近代帝国没有分解成多个国民国家,至今还维持着中世纪帝国的性格,这种特殊性决定着现今中国的存在方式,同时,如果说现代是从国民国家的时代飞速转变为‘帝国’的时代,那么从某种意义上,中国原有的帝国的性格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进一步加强。”[6]

传统的中华帝国背后,乃有一个人类的天下意识,一套超越王朝利益之上的普遍性价值,这些来自于天的伦理之道,作为天下之是非标准,制约了统治者的行为,决定了王朝统治是否具有合法性。然而,一个没有天下意识的帝国,意味着在帝国的肉身之中,不再拥有普世性的价值尺度和令人心安的文明之魂,取而代之的,只是民族国家自家利益的考量。而传统的中华帝国之所以有万国来朝的盛况,重要的不是周边国家恐惧帝国的武力征服,而是为其先进的文明与制度所吸引,这种文明的吸引力就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

国家利益至上,永远只能说服“我者”中的利益中人,而无法让“他者”心悦诚服。儒家之所以博大,乃是越一身一己之“小我”、一家一姓之王朝利益,而有天下之普世价值,这是一个最大的“大我”,人类的“大我”。五四的中国知识分子也以现代的世界主义精神,继承了将个人与人类打通的天下主义精神。傅斯年有段名言足以代表“五四”人的心理:“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7]连最早将民族国家观念引入中国、在晚清狂热鼓吹民族国家至上的梁启超,到了五四的时候,也幡然解悟:“我们的爱国,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个人,一面不能知有国家不知有世界。我们是要托庇在这国家底下,将国内各个人的天赋能力尽量发挥,向世界人类全体文明大大地有所贡献。”[8]于是,五四的爱国运动成为一场具有世界主义背景的爱国运动,学生上街争的不仅是狭隘的国家权益,而且是国际社会的公理。以公理抗议强权,而非以强权对抗强权,这就是五四爱国者们新天下主义的胸怀。民族国家观念从欧洲经日本引入到中国,配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到清末民初已经深入人心。但第一次欧战的惨烈,让五四知识分子对此有所警惕,遂以世界主义予以解毒。今天当东亚各国民族主义在政客和舆论的煽动下再次高涨之际,如何超克民族国家至上,寻求东亚和世界的新普遍性,成为东亚社会有识之士共同关心的话题。21世纪的世界重心已经从大西洋转移到太平洋,处于太平洋西岸的东亚不该是对抗的东亚,而应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东亚的命运共同体,在15—18世纪曾以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的方式出现过,按照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中的说法,那是欧洲工业革命之前的“亚洲时代”,东亚是全球经济体系的中心。等级性的朝贡体系是传统天下主义的外部秩序,也是中华帝国同心圆秩序的对外延伸;在21世纪这个新天下主义时代,要去中心、去等级化,建立分享的新普遍性,朝贡体系自然不再适合。然而,去中心、去等级化之后,朝贡体系的若干要素可以整合到新天下主义的国家关系框架之中。比如,朝贡体系作为一种复合型的伦理、政治和贸易交往网络,其与欧洲殖民时代的奴役与被奴役、剥削与被剥削、掠夺与被掠夺的单向宰制模式不同,朝贡体系更注重各国之间的互惠与互利,不仅注重商业的“利”,而且贸易的往来也要服从于伦理上的“义”,通过商品、资源和金融的贸易,建立睦邻友好关系,从而形成东亚的命运共同体。

民族国家至上的国际思维最容易制造敌人,甚至没有敌人也会制造出敌人。中国的民族主义因为被掏空了文明的内涵,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为了填补这个内在的空白,就需要制造外部的敌人,通过对抗性的“他者”维护脆弱的“我们”,以建立民族国家认同。今日的中国,应该借鉴中华帝国在历史上通过朝贡体系中的互惠共享到处结交盟友,甚至化敌为友的天下主义智慧,维护与周边国家的长期安定。天下主义有自己的文明,有对普世伦理秩序的理解和追求,它不需要敌人,其现实目标是化敌为友,将对抗性的敌我关系转变为平等对待、互通有无的互市关系,而最高理想是怀柔天下,建立普世性的世界伦理共同体。

五、东亚命运共同体如何可能

中国的文明国家建设与东亚的秩序密切相关。白永瑞教授指出:“若中国不是立足于民主主义,而是借由复兴大一统的历史记忆来追求权力的正当性,走的是以民族主义为动力的近代化模式,并未能新创出克服其弊端的独特发展模式,即使中国有意要主导东亚秩序,也不容易让周边国家自发地参与其中。”[9]不过,假如中国成功地实现了民主与法治,成为像英美那样的文明国家,是否周边国家就此可以放心了呢?中国按照其国力、规模和人口来说,一旦崛起,就是一个具有支配力的大国,会令周边国家,特别是周边小国产生恐惧,尤其对于韩国、越南来说,它们都是从历史上的中华帝国朝贡体系中分离出来的独立国家,因此对历史上的宗主国有非常高的警惕,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也不愿再次成为中国的藩属国,哪怕中国已经变成一个文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