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爱新觉罗们

一 从捕鱼汉子到紫禁城主人

(一)

从山海关到沈阳的列车上向外望去,东北平原粗野依旧。虽然覆满了庄稼,还是掩不住它的豪放本性。玉米高粱不再是关内那副规矩本分模样儿,漫山遍野泼泼辣辣地铺洒浓绿,夸耀着这里与众不同的肥壮。村庄七扭八歪地躺在平原上,东一个西一个,没有一点章法。连天空也显得格外高远,表示着它对这片土地的格外纵容。不过望得久了,视觉神经的兴奋点便迅速降低。这里太空旷了,一片一片摇过去的,高粱之后还是高粱,玉米之后还是玉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全世界的高粱玉米都种到这里了。高速行驶的列车变成了绿色海洋中央的一叶小舟,似乎永远也没有希望靠岸。

忽然就想,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满洲士兵们,该是个什么心情呢?当时,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几片庄稼,更没有什么大路。到处是望不到边的森林、草地和沼泽。列车呼啸声中的每二十分钟在他们脚下会化成一整天的艰苦跋涉,这浩瀚平原的每一米,都需要他们用脚一步步量过。他们套在牛皮靴里的脚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泡,他们的脸被汗水腌得看不出模样,他们一定被疲倦和单调弄得很沮丧。对于当时人口稀少的满族人来说,肥沃的大东北已经是过于辽阔了,不论是渔猎还是垦殖,养活他们都绰绰有余。为什么他们要用生命作赌注,辛辛苦苦地穿越无边旷野,去参与中原的逐鹿大战呢?

当然是人类天性中的永不安分的进取心和好奇心支配着他们的双脚。他们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渴望突破长城的封锁。他们不是安于在白山黑水间捕捞大马哈鱼的庸汉,他们的血液里充满了不安分的幻想。刚刚在内部战争中取胜的爱新觉罗家族,踌躇满志。那种拥有更多财富,占领更多疆土,获得更多尊敬的欲望像火一样烧灼着爱新觉罗们的心脏,让他们在辽东山野的土炕上夜不安枕。他们听说,在森林和草地的那一面,有高大雄伟的北京城,有从天上流下来的黄河,有千里沃野的成都平原,还有风光如画的苏杭。他们带着初生期人类完整无损的自信和雄心,带着那种可笑又可爱的向不可能挑战的勇气,又一次跨上了马背。

这些戴着鱼皮帽的汉子要向世界证明,他们是最强者。

(二)

爱新觉罗们从东北森林一路顺风地走进古城北京并不是历史的偶然。从努尔哈赤起,这个家族的成员们就显示出极其强大的生命力、进取欲望和极高的智商。他们普遍精力充沛,思维缜密,极为好胜。从努尔哈赤、皇太极,到顺治、康熙,再到雍正和乾隆,家族血统中的优良品质并没有随着生命的传递而稀释,相反,倒是一代比一代出色。

在1840年以前,全部的中国历史的主题就是中原农业文明和北方游牧文明的对抗史。在几千年来的一系列对抗中,爱新觉罗们率领着女真人取得了最辉煌的胜利,他们成功地骑着马走进中原,并且建立了长达二百六十八年的统治。他们的统治居然比所有的汉人王朝更为成功。马上民族的刚健和锐气并没有在汉文化所提供的温柔乡欲望海中被消磨软化,而是像好钢反复淬火一样,在接受汉文化的过程中,既保持了刚健的本质,又逐渐磨炼得稳健、缜密、老练。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盛世在这样的异族统治下出现水到渠成一样自然。

事实证明,异族的入侵对中原文明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中原文明本质上是一种丧失了进取心的封闭式文明,这种文明像个老人一样不断回忆自己的童年——传说中的唐尧时代。她迷恋过去,惰性沉重,缺乏自我更新机制,在自我循环中变得越来越文弱、保守。如果没有异族入侵的刺激,她只能不断退化,淤积,停滞。正是女真人的入侵,给中原文明注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难能可贵的进取心。满族人不畏艰难地推行了摊丁入亩,养廉制度,改土归流,解决了中国传统社会发展中的瓶颈性难题,成功地完成了中原文明的全面调整。爱新觉罗家族成员部分地把自己的个人品质输入了整个国家,他们凭借杰出的整体素质造成了传统文化在西方文明入侵前的最后一次繁荣。

二 从学习到沦陷

(一)

当清王朝带给人们太多的失望、痛苦和屈辱的时候,激进的革命党人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在他们看来,爱新觉罗家族是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如果中国还在汉族人手上,绝不会遭受如此深重的屈辱。这个口号没有喊很长时间,因为不久人们就认识到,把原因归结于某一个民族是不公平的,也是不正确的。

可是,在思考这段历史时人们常常感到困惑的是,满族人本来是从外部走入中原的,当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跨海而来时,他们应该比汉族人少一份心理障碍,多一份清醒明智。事实恰恰相反,在和西方人的接触中,接受了汉文化的清朝统治者比汉人显得还要顽固不化。他们极为虔诚坚定地维护他们继承过来的汉文化,对海外“蛮夷”无比鄙视和轻慢。

其实仔细一想,这个问题并不难解释。满族人自身的文化自卑感是这个问题的钥匙。爱新觉罗们天赋非凡,但是他们毕竟是从偏僻的荒野走出来的,他们身上带着浓浓的泥土味。起兵之初的努尔哈赤虽然也是个地位很高的奴隶主,可他的宅邸却只是一大家子人共同居住的几间茅草房,周围是一圈东倒西歪的木篱笆。《满洲实录》记载,努尔哈赤起兵后的一天夜里,发现有敌人来偷袭他的住宅,他赶紧让两个儿子钻进炕柜底下隐蔽,自己从枕头边摸起刀爬到窗前观察动静。可见那时的“汗王”居然是妻子儿女一大家睡在一条大炕上。随着满洲人马蹄的东进,他们吸收了越来越多的汉文化。1625年,他们仿照汉人,在新攻下的沈阳建起了一座皇宫,这便是今日的沈阳故宫。这座新宫一定让满洲人费尽了心血,他们想高标准高格调地好好摆一下排场,以显示这个新崛起的东方大国的风采。可是今天我们到沈阳故宫去看一看,扑面而来的却是这座宫城的局促、草率和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马背上的满洲人越往西走,越惊讶于汉文明的灿烂辉煌,也越来越为本民族文化的鄙陋苍白而感到自卑,汉民族的语言、文字、服饰、建筑、典章、制度,在他们看来,无不璀璨夺目,完美得不敢想象。他们看到了故宫大殿的巍峨雄伟,看到了御园三海的迷人风光,看到了京师人物的文质彬彬,回想起自己那座沈阳故宫,看看脚上的牛皮靴子和树皮鞋,他们没法不自卑。正是受这种强烈的自卑心理的驱动,满洲人迅速地汉化,满洲贵族们开始发愤地攻读汉文典章,如饥似渴地吸收中原文化。他们择善而从,见异思迁,苍白的文化底蕴使他们没有资本对异族文化表现出拒绝和轻蔑的态度,质朴天真的本性使他们在绚烂耀眼的汉文化面前露出惊奇的笑脸。这时的满族人头脑清醒。可以设想,如果鸦片战争提前到十七世纪发生,满洲人完全可能以一种现实明智的态度去面对西方炮舰背后显现出来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