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2/16页)

窝里斗的起源是因为政治利益,最终却几乎演变成了明朝大臣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乐趣,帝国的力量就这样无谓地消耗在内斗之中。在这种毒化的政治环境之下,每一个官场中人都必须紧紧依附某一帮派才能立足,什么帝国的前途、百姓的疾苦,只能置之脑后。个别有“补天”之志的精英人物在这种情况下也无可奈何:“群小挈手绊足,其任事之劳,不胜救过之念,出嗟于朝,入叹于室。”在大明朝想有所作为是不可能的。从洪承畴到著名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和尚可喜,莫不是在窝里斗中伤透了心,或者是被政敌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舍弃父母之邦,投奔前途莫测的异国。他们给满洲人带去了急需的情报、经验和包括“红衣大炮”在内的先进军事技术。

虽然因为吸引了汉地人才资源而迅速强大起来,但如果没有1644年前后整个明王朝四分五裂的政治局面,满族人如此顺利地吞并天下也是不可想象的。

当满洲人由于吴三桂的引导穿越山海关的大门时,他们喜出望外地发现,汉族人正全神贯注地忙于自相残杀,甚至顾不上认真抵抗自己。

1644年的中原王朝整体上分裂为互相对立的两大阵营:农民起义军和南明朝廷。这两大阵营内部又处于分裂状态。两大起义军主力李自成和张献忠彼此仇视,在四川大打出手,而南明政权此刻也分成势不两立的几大派别,为拥立不同的人做皇帝而争执不休。一开始,是隆武政权同鲁监国在福建争立,彼此互不承认。1646年隆武皇帝死后,桂王和唐王又在广东争起了皇帝的宝位。因为互不相让,两个王爷集中全部兵力,在广东大打内战。

因此,满州人发现他们此刻面对的中原王朝,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庞然大物,实际上却是一堆四分五裂没有能力团结起来的碎块。虽然整体上他们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实际上在每个局部都可以享有相对优势。他们所面临的任务远比当初想象的要简单:只需要集中优势兵力,分而食之,把这些碎块一块一块有条不紊地吃下去。

(四)

事实上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从1644年开始,满族人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对汉人各个击破,像农人收割自己地里的庄稼一样,顺序吃掉了李自成、南明弘光政权、南明隆武政权、张献忠、南明永历政权和郑成功政权,顺利地一统天下。当上述某部受到清军猛烈攻击之时,其他几部没有一次上前救援的事例出现,反而坐山观虎,侈口而笑。

在整个军事斗争的双方阵营中,清军里混杂着满洲人、蒙古人和汉人,从民族成分上来说,远比抗清势力单纯由汉人组成复杂,然而这些不同的民族在满洲政权的高效指挥下,团结一致,纪律严明,配合有力,舍死效命。

反观抗清的汉人,却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团结。李自成、张献忠死后,汉人两大阵营的对立消失,暂时形成了由南明政权、大西军余部、郑成功军三部形成的反清统一战线。这三部表面上以南明为领导,实际上从来没有形成统一的指挥。相反,在整个抗清斗争过程中,这三部投入内部斗争的精力甚至比对外斗争都多。他们从来没有相互信任、彼此配合过,只是不停地相互排挤、倾轧、拆台甚至欺骗。李定国数次约请郑成功联合作战,从福建和广西两地夹击广东清军。从当时局部力量对比来看,此举有必胜之望。郑成功却担心胜利之后受李定国控制,虚与委蛇,表面赞同,实际上一再拖延,拒不出兵,唬得李定国几次都是孤兵先出,苦苦支撑,而郑兵每次都是恰在李定国支撑不住溃败之后才赶到。由此丧失了南明复兴的最后一线希望。以“忠贞”“血性”著称的郑成功尚且如此,其他南明势力的品质可想而知。数千万汉人沦为满族人马蹄下的征服物,原因一目了然。

二 前车之鉴

(一)

对于满洲人来说,高大巍峨的山海关就是阿里巴巴之门。他们虽然幻想过,却从来也没有敢真正期望这扇门会訇然开放,而如今,神话变成了现实,他们平步汉地天堂。

在进入这扇阿里巴巴之门之前,他们心中并非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不久以前还没有文字、没有书籍的民族,却有着非凡的清醒和明智。他们知道,在山海关那边,等着他们的不仅仅有锦绣河山和惊人财富,也吹着会软化他们骨骼的汉地熏风。那些从汉文翻译过来的史书告诉他们,在他们之前入侵汉地的异族,没有一个不是沦陷在熏风里。

(二)

满洲人的征服不过是对他们先辈民族那些惊人事业的重复。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已经有多个马背民族,遵循着顺时针的次序,进入南方的汉地。先是西北的匈奴和突厥,再是北方的鲜卑和蒙古,最后,才是东北的满洲人。

在汉唐时期,这些野蛮人满足于掠夺和杀戮,就像匈奴人和突厥人做过的那样。后来,日益文弱的汉人那惊恐的眼神鼓舞了马背民族的野性,他们越来越深地进入内地,“在最初几小时的屠杀结束之后,他们不费大的周折就取代了被打败的统治者的地位,毫不害羞地亲自登上……这些历史悠久而受尊崇的王位,并采取适合于自己的相应的称号”(《草原帝国》)。

第一个兴冲冲地戴上汉地王冠的是南北朝时期的鲜卑族。作为第一个深入汉地的异族,他们深深被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所吸引。汉人的一切都是那么奇妙:他们住房上雕刻的精美的兽头,他们桌子上摆放的美丽的瓷器和木雕,他们所阅读的那些雪白的书本,以及书本里那些深奥的哲理和故事……在他们眼里,汉人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的。穿着兽皮衣的鲜卑人,面对宽衣博带的汉人,甚至为自己发达的肌肉、黝黑的皮肤和长期骑马而形成的罗圈腿而羞愧。

第一个抓螃蟹的人当然会被夹破手指。作为游牧民族中的第一个尝鲜者,鲜卑人为自己的天真单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离长江越来越近,他们心中“全盘汉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些野蛮人不可遏止地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文质彬彬、谈吐文雅的汉人,住在高大轩敞的卷棚顶大屋下,细细品咂名贵的绿茶,手里拿着一本深奥的汉文书籍,学着《世说新语》里汉人的样子,扪虱而谈。

他们的首领孝文皇帝迫不及待发布一条条严厉的命令,要求鲜卑人把自己鄙陋的姓名改成文雅的汉字。三十岁以下的鲜卑人,一律放弃母语,从头学习汉语。草原式的兽皮衣被禁用,汉人的峨冠博带成了标准服饰。对于个别反对他汉化政策的人,孝文皇帝毫不犹豫地进行了铁腕镇压。他对整个民族发布圣旨,解释他推行汉化的良苦用心:“你们经常说北人何用读书,朕闻此,深用怃然。朕为天子,天下皆我所有,何必一定居住中原?正是为了令卿等子孙渐染汉人之美俗,增长见识。如果永居塞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