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4/16页)

也许是因为聆听了大汗的预言,也许是因为鲜卑人和金人的悲惨经历使蒙古人深为警惕,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坚定的拒绝汉化的倾向。最开始,他们甚至计划把所占领的汉地上的汉人全部杀光,庄稼全部踏毁,把辽阔的中国变成世界上最大的一片草原,用来放牧蒙古马。幸亏耶律楚材苦苦劝谏,蒙古人才放弃了这个可怕的想法,然而,他们还是借鉴了金人的教训,他们不学习汉语,不穿汉族服装,甚至不娶汉族女子。元代诸帝,除最末二帝外,汉语水平都非常差。贵族之中,懂得汉文的,也是凤毛麟角。有的蒙古贵族到地方做官,写“七”字不从右转而从左转,而连续两个蒙古皇帝把自己的弟弟立为自己的“太子”,还有一个皇帝把本来应该封为“皇太后”的母亲硬要封为“太皇太后”,都引来汉人的讪笑。

草原民族矫枉过正,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们没有认识到,导致草原民族统治失败的是进取精神的丧失,而不是因为借鉴了汉人的统治技术。事实证明,在治理汉地的过程中,汉人积累了几千年的统治经验是不可或缺的。元帝国的统治者始终坚持草原本位和“蒙古旧制”,不能摆脱游牧贵族的行政传统。在他们的统治下,元帝国治理技术过于粗放,内部纷争严重,政治秩序混乱,地方势力尾大不掉,帝国运转效率低下。这一切,都注定这个帝国享年不永。

更为不幸的是,虽然拒绝了汉语和汉服,蒙古人却无法拒绝汉族人提供的温柔甘美的物质享受。汉人们用几千年的时间发展出来的享受生活的技巧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这些来自草原的大老粗。他们沉溺于烈酒女人和南中国进贡来的种种精巧“玩意儿”,甚于任何一个异族统治者。因此,不可避免地,中国的最后一批成吉思汗后裔们在生活方式上还是完全中原化了。蒙古人不知道,真正的汉化也许并不决定于语言和衣冠的改变,而是精神内核的转型。那些胸怀征服全世界的雄心的蒙古开国者的后代们生命力孱弱到这样的程度:“他们被宫廷生活和过度的骄奢淫逸所腐蚀,被一群亲信、贵妇、文人学士和官僚们簇拥着,与外界隔离。于是,蒙古人的活力消失殆尽。历史上最令人震惊的征服者的子孙们已经退化到软弱无能、畏畏缩缩、优柔寡断的地步,当灾难临头时,只会悲伤。”最后一个蒙古皇帝妥欢帖木儿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统治者,他的犹豫和迟钝导致帝国在混乱中越陷越深,最终,他带领部下逃回了草原,两手空空,一脸颓唐。

(五)

就像河流不能摆脱大海的吸引,向日葵不能拒绝太阳的召唤,汉化,对于有机会与中原王朝亲密接触的少数民族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宿命。这些少数民族通过抢掠的方式进入了汉文化,他们贪婪地把一切吸引人目光的东西装入自己的口袋。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豪华的陷阱,这些抢劫者最终会被汉文化劫持,最后丢掉自己的一切。

这种宿命是由巨大的文化落差决定的。相对于中原王朝几千年积累起来的灿烂文化,周围那些小民族的文化积累显得过于寒酸单薄了。

首先吸引了那些剽悍骑手的,是汉人的物质文化。在历史上,中国社会的贫富差距是独步世界的。因为建立在全世界最严密的专制基础上的强大聚敛能力,一方面使广大社会底层持续几千年沦陷在饥饿之中,另一方面给汉族上层社会提供了把物质享受不断精致化、艺术化的可能,并终于形成了日本人所说的“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

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引用一个日本人的话说: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伐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相比旧中国钟鸣鼎食的大家族,西方那些满足于吃吃“蛋黄酱”“大鲟鱼”“有鸡冠的甲鱼汤”的贵族们生活得简直就像乡下人。这种中国式的“生活美”不仅仅局限于“满汉全席”和“房中术”,还包括听戏、造园、把玩古董和宝石,甚至吟诗作画。翻开《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记》《洛阳名园记》,中国贵族生活艺术的登峰造极令人叹为观止。正是这种“美”,使鲜卑人、女真人、蒙古人陷于其中不能自拔。

以物质享受为切口,汉文化把自己的静态世界观注入那些不安分的异族体内,使他们安静松懈下来。还是在文明的初期,汉民族已经构造了自己简单然而坚不可摧的世界观。这个世界天圆地方,四角俱全,就像一架万古不息的水车,按照“道”的规定规规矩矩地运转,一成不变,直到永远。由于这个“道”早已被圣人们彻底阐明,所以人活在世上,不用自己动什么脑筋,只要心安理得地按圣人的指示,修身齐家就可以了。某种程度上,汉文明的核心是对活力的恐惧和抑制,如“血气未定”“父母在不远游”“一箪食一瓢饮”“如其为人也,温柔敦厚”。

这种静态的世界观,说到底是把人性中的惰性文明化、理论化。任何自发的活力,背离经典的尝试都是错误的。就像鲁迅所说,连搬动一张桌子也要引起革命。这套夹杂着“天命”“性”“道”之类深奥词汇的说辞对于周围的蛮族人来说,非常具有说服力,因为它远比他们的粗陋简单的原始宗教萨满教更周密,更完善,更适合世俗生活。所以,当那些野蛮的异族人拿起书本,研究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时,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为体内的原始冲动感到害臊了。

因此,先被醇酒妇人,后被四书五经征服的野蛮人不可避免地安静了下来。他们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和动力,被鼓励的惰性很快败坏了他们的性情,使他们最终变得懒惰、腐化、懦弱。

(六)

“生活的美”和静态的世界观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巨大威力,使汉文化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任何接近它势力范围的异族。秦汉以前,它已经吞噬了黄河下游的“东夷”,淮河流域的“淮夷”,长江以南的“百越”,四川一带的“巴人”,陕西附近的“西戎”,山西一带的“长狄”“赤狄”和“白狄”。秦汉以后,它又逐步吃掉了匈奴和突厥的一部,吃掉了北方的羯人、氐人、鲜卑人、契丹人,吃掉了南方的一部分僚人、俚人、溪人……在鸦片战争之前的几千年间,还没有发现可以抵御这种同化力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