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苦涩的面包(第4/6页)

这就是十年来艾伦始终急于实施计划的原因。然而事到如今,当机遇真的若隐若现时,就像这种事情每每发生的那样,艾伦却又感到仍有时间再做思考。熟悉的论据正在他的头脑中列队浮现。熟悉的梦境开始在他的眼前激荡。英格兰是一片敞开的土地。港口数量众多且环境安全。这里遍布牛群、给养丰富,便于就地补充辎重。她的城市兵力空虚,防守形同虚设。没有哪座城能够抵御一场为期三日的围攻。她的人民已经不习惯战争,绝不是西班牙老兵的对手。而且更重要的是,三分之二的英国人要么是天主教徒,要么对天主教暗怀同情。公开追随罗马的天主教徒将会立刻加入登陆的天主教军队。他们从来只是因为恐惧才屈从于女王,而现在他们已经解除了对伊丽莎白的效忠义务。一些属于“分离者”的显贵(艾伦手握着他们的来信)也会鼎力相助,他们或是出于良心考虑,或是野心使然,又或者是因为对女王及其身侧的受宠之辈愤懑不平。剩下的大部分人会作壁上观,观望事态的发展。只有那些在伊丽莎白的庇佑下飞黄腾达的得势者和冒险家,以及另外一些被称为清教徒的邪恶分子才会为女王作战,但是这些人(全部来自南部和东部诸郡)都已在安享逸乐和贪得无厌中腐化。他们难以与北部和西部的吃苦耐劳的天主教徒匹敌,后者以乡间的粗茶淡饭过活,仍然娴于刀剑。艾伦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他们的身影,内维尔家族⑮ 和他们的亲属将欢迎大军抵达威斯特摩兰郡⑯ ,达克雷勋爵将再次披挂上阵,率领朋友和佃户前进,诺森伯兰伯爵的儿子们会率领珀西家族的乡村起事,为他们死于谋杀的父亲复仇⑰ ,蒙太古子爵⑱ 、摩尔利勋爵⑲ 、洛弗尔爵士⑳ 、斯托顿男爵㉑ 也会共襄盛举,所有这些名字都饱含力量,而其他名字甚至更加强大和难以想象,它们是牛津和德比、坎伯兰和南安普顿㉒ ,最后,如果到时对伦敦塔的闪击战能够奏效,阿伦德尔伯爵㉓ 也会重新纵马疾驰,将霍华德家族的旗帜加入到起义军的庞大阵列中来。在这一干贵族之中,会有一人身着红衣主教服饰骑于马上——那正是教皇的特使,他的老友和族人将钦佩地簇拥在他身后,爵爷们将恭敬地立在他的左手边。在看清特使的面孔前,威廉·艾伦想必会带着自责从眼前的梦境中转身而去。

不出意外的话,威廉·艾伦应该不会缺席当晚在他那阴冷的书房中举行的聚会,有一位教士会从隔壁的学院前来,此人乃是耶稣会士罗伯特·帕森斯神父。过去数年中,在英格兰,耶稣会士帕森斯的大名已经变得与威廉·艾伦同样遐迩皆知。帕森斯曾与爱德蒙·坎皮恩一道赴英格兰传教,这两位耶稣会士好似一支入侵的军队,所到之处一路掀起无以复加的惊慌情绪,从那以后,他证明自己是一位杰出的的小册子作家。然而,如果说即使是敌人也会渴望为威廉·艾伦美言几句的话,帕森斯的声名却已经鎏上了一抹险恶的色调,这也许可以部分归咎于他所属的神秘组织。耶稣会士在对其不甚了了的大多数人们心中总是犹如幽暗的谜团,以传说中阴险诡异的处事方式著称。

两人的形貌和脾性也一如名声那般截然相异。艾伦一眼看去便是来自北方的乡绅,他身材颀长,双腿笔直,举止雅致高贵。他的须发曾经色如黄油,眼下却正在泛白,因为忧虑,也因为染疾的痛苦,他的脸庞开始浮现皱纹,病痛已经折磨了他三年,并且还将陪伴他七年之久,固然如此,这仍不失为一副“饱含甜美与和蔼”的面容,他的前额高而窄,鼻梁很长,仿佛出自精巧的雕琢,眼睛的颜色则宛如天朗气清时北风吹拂下的莫克姆湾㉔ 。他说话缓慢而轻柔,但并不犹豫,言语间散发着泰然自若的权威风范,很少伴随肢体动作。他有异乎寻常的耐心,几乎从不发火。多数人只是因为他的外表便已暗生倾慕、私加信赖,还有许多人最终竟决定为他献身。或许没有迹象证明他拥有机敏而非凡的智力,但他却是天生的领袖,俨然“为成就大事而生”。

帕森斯比艾伦年轻 14 岁,据说他曾改宗,在此之前差不多是一名清教徒,他来自英格兰的另一片天地、另一个阶层。他有着矮壮的身材、黝黑的面容、粗糙的头发、清澈的棕色眼睛,这是英国人的寻常相貌,但在西南部地区更为常见。处在其他英国人中间,这个地区的人民身上带有一种来自凯尔特边区的味道,但是他们的血统却可以追溯到比第一批凯尔特人登陆英伦更早的时代,也许与巨石阵、好人罗宾㉕ 的传说以及奎恩托克山㉖ 的年代不相上下。帕森斯生于下斯托伊㉗ ,他的父亲据称曾是一名铁匠。他粗大的手脚、宽厚的肩膀、水桶般的胸膛在向我们暗示,若不是成了一名学者,他大概会成为一名生意兴隆的铁匠。他的头颅也很大,五官长得粗糙而大得超出常例,在平静时看起来缺乏雕饰、几近野蛮,但人们很少能看到它们处于平静状态。这些面貌特征被内在的智力、幽默和热情点亮,得以持续地注入活力,再加上那生动而幅度极大的手势、滑润而柔和的嗓音,使他拥有了演说家的风度,与其雄辩的文辞恰相匹配。听过帕森斯讲话的人绝不会轻易将他遗忘,但他们却会轻易地忘记,初次晤面时,他们曾因为帕森斯的笨拙和粗野而介怀。做见习修士时所受的清规戒律不仅使帕森斯得以掩盖其狂热的探求精神,至少能够保持表面上的耐心,还赋予了他来之不易的,虽然偶或缺乏稳定的自控能力。他的渊博亦高人一筹。他可以在两种文风之间自由切换,这边以愤怒和讥哂的口吻书写充作战斗檄文的小册子,那里又用至为纯朴、甜蜜和最合情理的笔触,完成另一批英语敬虔著作。

表面上,几乎再没有什么比帕森斯和艾伦彼此成为搭档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但在六年的时间中,较为年轻的这一位却成了艾伦的左膀右臂,他曾作为特别使节觐见西班牙国王和教皇,在为成就大业而铺谋设计、磋商谈判方面,除了艾伦,世上无出其右。在所有帮手中,帕森斯有着最迅捷的舌和笔、最机敏的才智和最丰富的头脑,但这还只是促使他们相互靠近的部分原因而已。没有任何人,包括艾伦自己,比帕森斯更加狂热地笃信外国干涉的势在必行,这才是艾伦选择帕森斯的真正缘由。他们也有一些共同点,两人都是流亡者中最为激进的不妥协分子,都以自己的方式怀着特别的热情渴望一直未能践行的殉道,更有甚者,可能只是为了重新触碰英格兰的土地。不过两人的合作还有另外一些更为深层的原因。他们的特质正好互为补充,以至于二者的力量总和远大于纸面上的单纯相加。似乎他们从对方身上发觉到了自己缺失和渴望拥有的关于家园的东西,好像一旦合作,两人便组成了中世纪英格兰所曾经拥有过的健全社会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