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胜利之用

法国 1587 年 10 月 21 日至 12 月 16 日

赢得战斗是一回事,利用胜利则是另一回事。在依靠上帝的无比仁慈夺得大胜后,关于如何运用胜利的果实,胡格诺派却歧见纷陈。来自普瓦图的绅士们全都赞成乘胜收复他们丢失的城池和城堡,扫清卢瓦尔河南岸的天主教据点。孔代亲王也持这一观点,他似乎已经看见自己在那片地区开创了一片独立的采邑,重建了家族的公爵领地。① 加斯孔人则指出,在西南方向仍有一支由马提尼翁指挥的 4000 人的天主教军队,他们正在向北进军,本来打算与茹瓦斯会合。加斯孔人建议全军赶在马提尼翁返回波尔多之前追上和消灭他们,这样吉耶纳② 地区将在多年中第一次完全廓清天主教的野战部队。在纳瓦拉国王的议会中,那些最睿智的头脑们却认为,当前可行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在卢瓦尔河的源头地区,某个地方此时应当驻扎着一支强大的雇佣军,它的赞助人伊丽莎白女王已经为之花掉了不少钱,而且许诺还将为之付出更多。那支雇佣军中包括 8000 名可怕的德意志骑兵,由多纳男爵③ 统领,还有数量与此等同的一支自由佣兵,同样来自德意志,以及另外 1.8 万名瑞士步兵,由布伊隆公爵④ 招募和指挥,这些雇佣军的兵力总和使他们成了 30 年间曾经出现在法国的最强大的外国军队,更不要说他们还得到了 4000 到 6000 名胡格诺派士兵的援助。如果亨利能够立即加入他们,领导他们,以自己的兵力进一步增援他们,以之对抗巴黎,那么法国国王只能干脆出降或者硬着头皮迎战,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况,在入冬的第一场雪降下之前,这场旷日持久、令人精疲力竭的内战都将以胡格诺派的胜利告终。坚定的胡格诺派,像是马克西米利安·德·伯苏恩,日后的苏利公爵,绝不会原谅亨利将如此大好良机拱手相让。

可是事与愿违,亨利先是在库特拉稍作停顿,处理了诸如伤员(多数敌军都已负伤,而他这一方却令人惊讶地罕有伤员)、赎金和犒赏的事宜。随后他便上马赶往波城,而且只带了少数随从,抵达目的地后,他把缴获的茹瓦斯一方的旗帜全部放到了当前的情妇“美人”蔻丽珊德的足下。得胜的大军只好自行解散,各回各家。各位严肃的归正会战士们按捺不住心中的失望和悲伤,只能大摇其头。人人都知道亨利身为登徒子的致命弱点,直白地说,他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好色之徒。像他这样一位早已年逾而立的男子、国王、久经战阵的指挥官、法国新教教会的头号保护者,竟然与一名流连风月的少年举止无异,只为与一名少妇缠绵悱恻,竟然不惜把胜利的果实委之于地,对尚未终了的战役撒手不管,实在是糟糕透顶。这当然是纳瓦拉国王的一大弱点,不过归根结底,这一点虽然惹人气恼,却又多少使亨利在部下眼中显得平易近人。

事实真相可能就是如此。但整件事可能还有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解释。亨利与蔻丽珊德的罗曼史正在褪色。在库特拉缴获的旗帜实际上是一份告别的馈礼。尽管亨利并不是一位出色的骑手,这次他却不同寻常地偏离了直达的路程,他要前往一座不远处的城堡,去面见一位博雅绅士,与之倾谈,在那里过夜。我们很多人都会愿意拿出一个晚上与米歇尔·埃伊奎姆·德·蒙田聊点什么,但人们会怀疑,是否纳瓦拉国王此行只是为了欣赏主人言谈之间展露的魅力。他想必清楚,蒙田虽然是一位天主教徒、一位忠顺的臣子,却也有着温良的脾性,赞成和平与宽容。亨利还知道,自己可以视他为朋友。

两位友人在火炉旁有了怎样一番促膝夜话,我们已无从得知,但假若纳瓦拉国王决定就眼前可供选择的道路做出阐释,他可能会说出如下一番话。虽然孔代亲王和其他一些来自当地的胡格诺士绅急于在普瓦图发动新的战役,但帮助孔代在那里或是任何其他地方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公国,并不符合王室的利益,而在这一点上,纳瓦拉的亨利与国王利益一致。与之相似,那位年迈的马提尼翁虽然是一名坚定的天主教徒,却也是一位宽和之人,是国王的忠实仆人,如果将他击溃,取而代之接管吉耶纳的可能将会是某个狂热而深具野心的神圣同盟成员。发生在法国西南部的各色围城战、截击战已经流血漂橹,而战事越多,就会越发激起苦痛和怨怼,国王就更加难以维持和平。在这一点上,国王的利益再次与纳瓦拉的亨利保持一致。至于当前最明白可行的道路,与多纳的德意志骑兵会合,一齐直捣巴黎,除了在法国国王及其法定继承人之间引发一场会战之外,还会有第二种结果吗?无论神圣同盟、胡格诺派还是政治派⑤ 的成员,这些贪得无厌的显贵们难道不都是寄希望于利用这场混乱,从王国的利益和王室的权威中分一杯羹吗?除了他们,还有谁的利益能够保全?

对于亨利可能提及的其他内容,也并不难以推测。国王的利益在于四境安定,为了达成这一点,需要做的只是恢复《普瓦提埃敕令》⑥ 的宽容条款,以及握紧限制吉斯家族权力的缰绳,正是出于他们的胁迫,国王才在违背自身意愿的情况下废除了敕令。这次发生在北方的战役也许已经让吉斯的亨利威望受损,对于瓦卢瓦的亨利来说,如果需要采取下一步措施,无论是为继续削弱吉斯家族,还是为了将整个王国团结起来,一道应对与老对手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要知道后者是眼下破坏国内和平的罪魁祸首,都要转而依靠另一人的忠心侍奉,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的兄弟、曾宣誓效忠于他的臣子——纳瓦拉的亨利。

就在库特拉战役结束之后,一位被俘获的国王廷臣对抓捕者说:“赢得这场战斗的你们其实一无所获,因为你们将会激怒国王。”“哈!”抓捕他的这位强硬的新教徒回应道,“希望上帝再给我这样的机会激怒他,最好每周一次!”可是纳瓦拉的亨利其实与那位廷臣想法相近。他曾在另一个场合表示,为了避免与自己的主上法国国王交战,他本人宁愿逃去地球的尽头——这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尊敬。也许当晚他再次以某种其他的方式,向自己的朋友蒙田复述了这一想法。

无论亨利说了什么,在他离开后不久,城堡的主人便命人收拾好了鞍囊,一路向北进发。一位年已五十有四、惯于久坐的老绅士,忍受着痛风和肾结石的折磨,一路穿越贯穿法国南北的漫长道路,冒着强盗剪径、散兵袭扰的危险,顶着秋季的冷雨,也可能只是为了与他的出版商讨论随笔集的最新版本。他的当代传记作家似乎大多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警觉的外交官博纳迪诺·德·门多萨并不这么想。虽然门多萨对这场发生于近日的谈话毫不知情,而且他似乎也并不知道蒙田早先已经至少扮演过一回纳瓦拉国王与天主教阵营的联络人,可是在得知既是马提尼翁的朋友,又是纳瓦拉国王当今情妇的座上宾的蒙田现已来到国王的宫廷时,门多萨还是立即得出判断,蒙田此行怀有不便示人的政治任务。当然,门多萨总是倾向于做出最坏的预估,尤其是在亨利三世也涉身其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