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漫漫归乡路(第3/5页)

但在当时,没人记得他的功绩,而且从那时起,很少有人对此做出过持平之论。公爵本人也没有特别强调过这一点。格拉沃利讷一役结束后,他彻骨地体验到了战败之痛。公爵认定,尽最大可能挽救舰队、保全力量是他的最后职责。他尽力确保船只和火炮的安全,差不多保住了舰队几乎三分之二的战力,但对于举国蒙受的浩劫来说,这些在他眼中必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后弥补罢了,根本无助于减轻他个人的耻辱。他为这几个月内发生的一切而自责。可是英国人的确拥有更出色的船只和火炮,他们的船员更加勠力同心,受过更好的训练,除此之外,他们还握有事后证明左右了战局的决定性优势——临近自己的大本营。远道而来的无敌舰队是在物资补给极度乏力和不足的情况下,为了毫无希望的目标而战。然而当同时代人将战败的责任归结为指挥官的力不胜任,当他们口口声声认为,倘若由圣克鲁兹、里卡德、奥昆多,甚或是那位脾性乖戾的英雄佩德罗·德·瓦尔德斯接过指挥权,一切就能被改写时,梅迪纳·西多尼亚却对此表示完全赞同。也许这就是自那以后极少有人对于此间的功过评判表示过质疑的原因。

是谁真正领导这支残损的舰队完成了最后一段航程,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得出答案了。马罗林·德·胡安船长本来应当担负起这项任务,但是这位老练的海员、技艺高超的航海家却无意间在敦刻尔克被留在了后方。“圣马丁”号上有四位领航员,其中一位还是英国人。四人中的三人死于海上,因此一定是仅剩的第四人带领旗舰在强劲的西风中蹒跚驶过拉科鲁尼亚,来到桑坦德附近靠岸。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

至于公爵,在 9 月 3 日那天作出返航回家的最终决定后,他回到自己的床铺,并且待在了那里。几天来他一直发烧不退,又因为痢疾引发的空腹干呕而痛苦万分。在梦魇一般的剩余航程中,他的意识时有时无,只能模糊地感觉到逆风的来袭、暴风雨的倏然而至和不意间错过的靠岸良机。当他在桑坦德海岸被搀进下方的领航船时,公爵已经虚弱到难以坐直身子、几乎无法提笔写出自己的名字的地步,可他依然强拖病体,立刻给国王、桑坦德省省长和圣地亚哥大主教发去一系列信函,恳请他们伸出援手。

援助实属必要。单就“圣马丁”号来看,除了当场阵亡和战后因伤致死的人数外,到 9 月 23 日进港时,又有 180 人因为先染上坏血病、斑疹伤寒或者流行性感冒,继而在饥渴难耐之下病情加重,最后撒手人寰。沿海的乡民对于无敌舰队的抵达毫无准备,当他们忙着搜罗食品、衣物、床位和寝具,试图让病员保住性命时,无论在“圣马丁”号还是其他船只上,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死去。在归来的高级军官中,极少有人还能继续胜任职务,最为声名卓著的两位,里卡德和奥昆多,都已经在 10 月过半时不幸辞世。比起“圣马丁”号,很多船上船员的状况还要更糟。其中一些尽管已经在西班牙的港口上岸,但是仍然没有得到任何食物,陆续沦为饿殍。有一艘船的水手在过去 12 天的航行中没有喝过一口饮用水,他们想要润一润喉咙,只能从被雨浸湿了的破衣烂衫中拧出一点水分。还有一艘船在拉雷多港⑦ 搁浅,原因竟然是船上已经没有足够的人手来降帆和抛锚。一连几个星期,在食物和拨款正从四面八方东挪西凑、急救医院纷纷组建而成的同时,军官和普通船员依然在陆续减员。

船舶状况的悲惨程度分毫不亚于船员。有一艘船在抛锚后不久便当众沉没。一些如“圣马科斯”号这样的头等战舰,唯一合宜的结局只能是拆毁船体,以求保存尚堪使用的木料和火炮,这些船只中就包括本属于佛罗伦萨公爵的那艘崭新的优等盖伦帆船。她的船长巴托利在战舰进港的第二天辞世。巴托利的大副也已经在格拉沃利讷一役中战死。接下来船上军衔最高、继任船长一职的加斯帕尔·达·苏萨后来宣称,无敌舰队中再没有哪艘战舰比该船更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更加频繁地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这一点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也在日后致佛罗伦萨大使的一封正式信函中予以了肯定。但是这些褒奖根本不足以对托斯卡纳大公⑧ 构成补偿,因为他已获知根本无望将“圣弗朗西斯科”号拖往拉科鲁尼亚进行维修,他的海军阵容中唯一的一艘盖伦帆船就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作别,再无可能悬挂自己的旗帜了。就我们能够确定的范围来看,舰队的幸存船只中几乎有一半已经不再适合服役。一位观察家甚至认为,能让这些朽木残骸如此长久地逐浪浮沉,只有奇迹可以为之。

梅迪纳·西多尼亚还躺在病床上,陪伴身边的工作人员大多刚从岸上临时征调而来,他仍在勉力处理与舰队有关的疑难问题,无论什么时候,一旦自感身体允许,他还会口述将要呈递给王室秘书伊迪亚克兹和国王本人的信函和备忘录,这些文字大多是发发牢骚,其中的一些几近语无伦次。船只的状况令他焦躁不安,船员们所处的困境更使他感到忧心如焚,他的属下还没有拿到薪俸,缺衣少食、营养不良,由于岸上没有足够的安置空间,他们也拿不到应该结付的薪资,只能留在气味刺鼻的霍尔克船上,在一团污秽之中相继亡故。他一直强调,应当派一位兼具经验和能力、能够解决上述问题的人过来。他似乎因为自己未能采取更加积极有效的措施而在自我责备,他没有诿过于重病,尽管有好些天他都因为发烧和其他病症昏迷不醒,即使是在清醒时也虚弱到难以提笔签名,尽管事实明摆着,眼下的处境已然超过了任何人可能控制的范围,但他却把所有责任全都归结为自己的经验不足和能力不逮。在一封给伊迪亚克兹的便笺中,他忽然开始离题抱怨国王不该错把无敌舰队的指挥权交到自己手中。梅迪纳·西多尼亚说道,他对大海和战争一无所知,这话好似他早先接到委任状时写给国王的第一封信的回声,他仿佛全然忘记了从过去的这个夏天中学到的种种残酷教训。他早就提醒过国王,自己这样一位对于分内事务毫无头绪、甚至不清楚何人可以信任的将军只会败事有余。好吧,现在看看事情败坏成了何种局面!他绝不会再赴海上指挥,绝不会,哪怕要他付出项上人头作为代价!

公爵想要的一切只是回家,回到桑卢卡的橘园中去,回到自己乡间宅邸的暖阳之下。对待这位败军之将,腓力国王比同时代的其他君主以及大多数后来的历史学家都要更加公正、宽宏。在听完堂弗朗西斯科·德·博瓦迪利亚的报告,读罢来自布尔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