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位高个儿男子的末日

布洛瓦 1588 年 12 月 23 日

1588 年的秋末,天主教的事业在法国步入了死局。随着无敌舰队日渐逼近水陆大军的汇合点,瓦卢瓦的亨利一度对吉斯的亨利频频让步,但又从未在核心利益上退避半分。进入 8 月,当西班牙获胜的流言甚嚣尘上时,法国国王敕封吉斯为自己的副将,不过他并不愿意与吉斯一道返回巴黎,而等到西班牙得胜的可能性缓慢而悄悄地渐次消退时,国王又摆出了顽强的抵抗姿态。一场谨慎、迂回的战役开始在他这里缓缓展开,瓦卢瓦的亨利要夺回失去的一切。

9 月初,当《真言》开始付梓、帕尔马从敦刻尔克拔营而走时,法国国王遣散了身边的臣子。朝中重臣全部卸任而去,包括御前大臣谢韦尔尼、财政大臣蓬伯纳·德·贝里艾佛尔、三位国务秘书(布律拉尔、维勒鲁瓦和皮纳特),以及国王在政务部门的所有骨干分子,自从瓦卢瓦的亨利加冕以来,这些骨干分子就一直以国王的名义治理着法国,早在亨利统治波兰时便鞍前马后一任驰驱,亨利尚处襁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干练的王室股肱了。遣散这些老臣的过程没有伴随任何责备,也没有列举任何理由,亨利只用一句“准予致仕归家”便开始了放逐,为他们的政治生命判处了死刑。在三级会议即将于布洛瓦召开、王国的事务尚且纷乱如麻的此时,发动这样一场宫廷革命似乎极其愚蠢,对于王室政府也极具毁灭意义,多数人都在猜测,遣散必定是被逼无奈的结果,其幕后推手一定是历来在这方面呼声最高的那一派——神圣同盟的激进分子。

谢韦尔尼比其他人更加了解底细,因此也有人怀疑,他的同僚大抵也都心知肚明。症结其实在于,这些大臣们是在侍奉凯瑟琳·德·美第奇很久以后才转而为她的儿子效命的。出于习惯的力量,他们总是向王太后出示最新的函件,对于王太后在自己的拟稿上所作的修正,他们也都照单采纳,王太后的意见更是被他们认真记在了自己的备忘录中。贝里艾佛尔在苏瓦松与吉斯交涉时,每天都向王太后呈报最新进展,对其建议言听计从。街垒日过后,维勒鲁瓦又背着国王,按照王太后的指示往昂古莱姆去信,那封信意在断送埃佩农的性命。谢韦尔尼之所以高呼返回巴黎,也是因为这是凯瑟琳王太后的心意。凯瑟琳清楚大臣们何以被解职,她将之视为国王对自己的抛弃,由此心怀忿恨。

事实正是如此。如果说凯瑟琳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话,她的儿子早就明白母亲已经抛弃了自己。为了转败为胜,凯瑟琳已经在本能的支配下自然而然地弃瓦卢瓦的亨利而去,选择了吉斯的亨利。这解释了为什么在至今一年有余的时间里,无论吉斯意欲何为,凯瑟琳总能说服自己,相信这实际上也对儿子最有利、最安全。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凯瑟琳在卢浮宫救下吉斯公爵的性命后,她的儿子便再也不愿信任母亲的原因。国王在凯瑟琳臣仆的注视下如芒在背,眼看前方就是远僻的歧途,他无法再这么驯顺地亦步亦趋了。

国王在布洛瓦形单影只。他的新臣子们诚实勤恳但无足轻重,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儿,却不适合与之交谈。茹瓦斯和埃佩农曾经是仅存的宠臣,或者说是最后两位有分量的“甜心”,他们是国王身边的好友,而非玩物。可是现在茹瓦斯已经死去,埃佩农也在昂古莱姆闷闷不乐,相信自己的朋友和主上亨利三世要置他于死地。国王的妻子性格过于沉闷、软弱,就好像他的母亲过于尖锐、强硬一样,都不适于分享他的隐衷。他的身边只有任用的工具,只有笔杆子和刀把子。他要有所作为,只能独自行事。

有时候,这一切真令他难以承受,他会一连数个小时、几天几夜把自己关在室内,不与任何人交谈,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昏睡。不过多数时间里,他仍保持着平日的风度,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三级会议的议员们相继到来,亨利和颜悦色地招待他们,魅力十足。在议员最终到齐后,他用雄辩而哀婉的词句发表演说,让本来心怀敌意和疑窦的会众禁不住起立喝彩。他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表兄吉斯公爵,面对这位他王国中的副将、王室的大总管,他能够得心应手地取予进退,随时报以无伤大雅的戏谑和模棱两可的话锋。随着冬天的脚步临近,他的母后比往年更加不耐寒气,长时间卧在床上,因此每一天他都在母亲的床边徘徊,向她禀报法国和欧洲的新闻,耐心倾听母后的建议。他总是倍加警觉,在敌人的环伺之下,孤身一人的他必须如此。

这是一项缓慢、艰辛的工作。即使那帮旧臣全都在场,还在为他指点筹划,他的议会策略也不可能设计得更加精明,不过,他却终究无法在三级会议上取得进展。他曾寄望于不仅利用本次会议缓解自己的长期贫窘,而且要借此夺取吉斯公爵在神圣同盟中的领导权,可是会议中的温和派只占极少数,激进分子们在尝到了一点权力的滋味后,提出了许多互相矛盾的要求。他们想要一个更加高效的中央政府。他们还想让这样的政府在自己的持续监督下运转。他们同时期冀和平与繁荣、发展经济和进行改革、实行更低也更加公平的税负,希望立刻发动一场毫无保留的十字军运动,彻底铲除异端分子。他们在所有这些要求上如此专心致志,竟至于对萨伏依公爵① 吞并了法国在阿尔卑斯山外的最后一处前哨这样的事拒绝关心。他们表示,绝对不会投票通过任何新税种。欲捐输,先改革,议员们呼唤道,但是国王的每一次让步又总会为新的吁请提供垫脚石。这真是令人沮丧的死结,然而亨利并不因为改革的呼声高涨,便认为三级会议不可操纵。相反,他将一切症结都诿过于吉斯家族的阴谋诡计。一旦吉斯公爵失势,国王便有充足的自信来掌控三级会议。

吉斯同样感到灰心丧气。三级会议的议员本来全都是神圣同盟的热心支持者,现在却完全跳出了他的掌心。吉斯需要一只大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如果拨款议案不能投票通过,大军从何而来?除此之外,只要三级会议还在召开,国王和他当然就还要待在布洛瓦,而在离巴黎如此遥远的地方,他并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他是巴黎之王,但还不是法国之王,他也不需要门多萨来提醒自己,此时此刻他几乎无法对西班牙的支持稍作指望。倘若他曾预见到无敌舰队将会不光彩地落败,可能就会待在离布洛瓦远一点儿的地方。在这儿,在国王的宫廷中,他无时无刻不在面临危险。一旦三级会议闭幕,他就要把国王带回巴黎,哪怕被迫动用武力,也要把国王拖回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