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海瑞的遮羞布

万历十五年(1587年),大明朝的副部级官员,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死了。这条消息犹如一道惊雷滚过阴霾沉沉的帝国天空,给这个步履沉重的王朝带来了稍许的震动,很快就归于平淡。北京城里的皇帝和负责人事的官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用为这个道德模范使用问题而伤透脑筋。

对于海瑞临终前后的情形,史书上有着相当生动的记载:“卒之前三日,兵部送柴薪多耗七钱,犹扣回。”兵部送的柴火多了一些,他如数退回。

“病不药。”拒医而死。“无一语及身后事。”既没有官员例有的遗疏,也没有一句遗言。海瑞所能做的都做了,难道对于这个世界,他就真的无话可说?

海瑞去世,他的生前挚友,时任佥都御史王用汲到家中探视,看见海瑞房间所用的帷帐都是葛藤皮做的,破损不堪。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补丁套补丁,破得不成样子,堂堂大明朝的副部级官员居然寒酸到如此地步。海瑞膝下无子,王用汲就承担起丧葬事宜。他整理海瑞的遗物,“检箧内仅禄金一十余两,绫、纱、葛各一”。

此情此景,让王用汲泪洒当场,海瑞的后事是他发动同僚里凑份子办的。海瑞的死讯传出,“百姓奔走相告,扶服悲号,若丧慈母”。朝廷派出专员,送海瑞归葬于家乡琼山时,“丧出江上,白冠素衣而送者夹岸,哭而奠者百里不绝。家家绘像祭之”。官员们的感受与百姓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作为体制内的他们无法从海瑞那里获取到体制带给自己的温暖。海瑞的形象在民间越高大,他们内心的寒意就越深重。海瑞从政二十多年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与纠纷。他的人生信条和执着得近乎怪异的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也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愿意主动以他为榜样生存于体制内,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极为有限。

海瑞具备的反伤害能力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海瑞在福建省南平县当教谕(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兼公办学校校长)。位卑不敢忘忧国,就是在这一期间,海瑞写下了《驿传申文》和《驿传论》两篇政论。驿传相当于今天的地方政府招待所兼邮政局,与教育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海瑞见那些往来的官员及其亲友在招待所胡吃海塞,用夫用马,巨额招待费地方政府买单,地方政府把压力又转嫁给地方百姓。当时全国发生了多起百姓投河上吊事件,都是因为不堪重负。海瑞写道,地方官为了献媚于人,而使小民投河上吊,这是为媚人而杀人。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刚刚从官场起步的海瑞在文章里传递出一个怎样的信号?他写道:

—如今福建的官员,和洪武年间相比,不过增加几个人而已,近日又裁减掉了市舶司的镇守太监,在驿站流动的人员和洪武年间大致相等。有人整天抱怨说严格按太祖的制度办事,驿站维持不下去,所以天天把制度改来改去,却从不去认真思考为什么洪武年间可以维持,现在就不行!

—他们还说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说什么洪武年间事情少,法律严,如今事情多,法律也更宽松。事情多,难道朝廷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差遣?法律宽松,难道朝廷修改了法律?

—就这么些官员,就这么多工作量,法律法规两百年来也都没改,不遵守太祖制定的驿站制度,分明是出于个人的私心,还找什么借口!

海瑞最后给出的结论是:除了“求复国初”,也就是除了按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规矩办事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和措施,即便是“议事尽其变,防弊尽其周”,考虑得再周详、再严谨,也无济于事,“皆下策也”!

那么让我们再回到海瑞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万历十四年(1586年)。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已经来日无多,海瑞给万历皇帝写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字字如刀剑,入骨三分。如果说刚刚步入权力系统的海瑞,以一个小官僚的身份对国家体制的看法是“求复国初”,即按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规矩办事;那么在经历了将近三十年的宦海浮沉,海瑞所坚持的政治理想并没有变化。他在呈给万历皇帝的报告里,如此写道:

—皇帝励精图治,国家并没有变好。这主要是因为对官场上的贪渎之徒刑罚过轻。

—官员们要求朝廷对士大夫能够以礼相待,对他们以礼相待,那又拿什么对待无辜的百姓?

—如今天下贪污腐败成风,只有恢复太祖皇帝贪污八十贯就绞死的律令,以及剥皮实草的酷刑,才能扭转贪风。

前后对照,我们会发现时间在变,海瑞始终是以不变应万变。在这份刀头舔血的奏疏背后,是海瑞心头难以舒缓的怨气。身为官僚集团中的一员,海瑞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官场异类。他就像是一个带着前世诅咒的复仇者,向这个既让他忠实依附,又令他极端厌恶的官僚群体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尽管如此,他生存的价值要远远低于他的道德消耗值。海瑞死后,万历皇帝一语就道破其中真谛: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皇帝说这番话的时候,海瑞已经不在人间。在万历皇帝的眼中,像海瑞这样的“清官”只能“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做一块官场的招牌,用来装饰道德的门面,鼓动官员们学习其精神。至于“当局任事”,参与实际权力运作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到了后太祖时代,官僚集团在利益的驱使下,只能蒙住双眼,无视高悬于帝国天空的那面道德旗帜。眼睛里看不见,不代表现实里就不存在。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海瑞,官员的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嗤之以鼻,还必须装出奉为圭臬的样子。对于这个言必称“祖制”的家伙,他们反对他,就等于反对“祖制”,谁能担得了这么大的罪过。海瑞“挟祖制”横空出世,很快就占据了大明朝道德意识形态的制高点。

万历十四年(1586年)四月与七月,刚刚从地方官升任南直隶提学御史不久的房寰,因“自负材谞”并受同僚鼓动,居然冒险上疏,弹劾他的顶头上司、当时名动天下的“当朝伟人”海瑞。

房寰在奏疏里用词极为苛刻,简直就是一场人身攻击。下面我们不妨来解读一下房寰攻击海瑞的几大理由,看一看能不能立住脚。

—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