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海瑞的遮羞布(第3/8页)

两年后,即万历十六年(1588年),房寰疏攻海瑞的这桩公案再度被人提起。吏科都给事中(七品监察官)张鼎思与另一位陈姓给事中,共疏追论房寰诸种不法情事,为已经死去的海瑞鸣不平。此时房寰的老对手顾允成等三进士已经被重新起用,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围剿的机会。房寰见“众咻不止”,而自己势孤力薄,于是抛出几份手柬(张、陈二给事中早年向他请托的私信),将张、陈二人搞得灰头土脸。房寰情急之下抛出私信,等于破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陷自己于不利,成为众矢之的。

房寰刚刚入京不久,在没有摸清官场风气和民意的状况下,仅凭个人意气即贸然攻击天下士子和百姓眼中的偶像级“伟人”,又道听途说、夸大其词,致遭围攻,失策之下更出昏招,泄露同僚私密,导致全盘皆输,至于他被顾允成等人攻击的“七大罪状”也没有人去核实。

这时候的海瑞已经不在人间,可是他的反伤害能力不但没有因为肉身的消亡而有所削弱,反而越发强大,甚至给伤害者造成了致命打击。皇帝需要以重用海瑞的实际行动来表明帝国对于道德意识形态的守护态度,即使朝臣们认为海瑞的道德高标已不合时宜,但道德旗帜做成的遮羞布任谁也不敢公然撕破。基于这一点,就连皇帝也不敢偏袒房寰。如果再不处分,那些自命清流的言官士子就会没完没了地跳出来,闹得朝廷鸡犬不宁。于是房寰被贬谪,从此失势于官场,并落下千古骂名。

面对清流集团的群起而攻之,房寰毫不示弱。他在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之后,会不会为当初疏攻“当代伟人”的冲动感到后悔呢?房寰显然低估了他所冒犯的都御史大人的“道义权力”,它可以动员朝野上下的舆论力量,让众多富有道德理想的年轻官员前赴后继,出来打抱不平,不把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房寰拉下马,绝不罢休。

在海瑞被房寰连疏攻击、朝廷清流奋起反击、双方吵得不亦乐乎之时,万历皇帝下了一道批示:“海瑞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也就是说,皇帝在委婉地警告“倒瑞派”:你们都别闹了,我大明朝需要海瑞这个“贞节牌坊”。

我们不要小瞧了“贞节牌坊”对于世俗世界的反作用力,有时候伤害有多深,反伤害的能力就有多强。后世论者常常只注意皇帝的前半句评语:“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认为海瑞被一个时代当成了无用的权力装饰品,而忽视后半句中“镇雅俗、励颓风”的深意。所谓“镇雅俗、励颓风”,其实可以理解为帝国对海瑞道德权力的承认与许可;而海瑞与道德意识形态的共振,更使他获得了强大的隐权力。海瑞绝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官场花瓶似的人物,尽管在某个特殊时期,他可能会被安排在花瓶性质的官职上。即使“花瓶”落到海瑞手里,也有可能会成为杀伤性武器。

提起海瑞,不少论者都认为海瑞不得官心,在当时的官场上孤立无援,但我们从房寰事件中可以发现,海瑞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虽无严嵩、张居正的炙热权势,却有强大的道德动员力,凛然而不可侵犯。纵然诸多同僚不喜欢他,纵然是首辅亲信的房寰连疏攻击也扳他不倒,反而被海瑞及他的追随者扳倒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海瑞恪守的“祖制”成了他的护身符。

祖制的信徒

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立下祖制,并给他的后世子孙们下了一道死命令:“后世敢有言改更祖制者,以奸臣论。”谁敢提议更改自己苦心孤诣弄出来的这套制度,一概杀无赦。海瑞曾经质问别人说,本朝的法律制度两百年来都没改,你们为什么不依法、不按照制度去出牌?可是他却忽略了由这个问题衍生出的另一个问题:如果朱元璋没有下过死命令,不准他的后世子孙更改祖制,那些不合时宜的法律制度,估计早已被人为撕扯得支离破碎。

作为祖制的忠诚信徒,海瑞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而支撑这个强大内心世界的,就是他为之奋斗了终身的“祖制”。朱元璋究竟在开国之初,为他的殉道者海瑞铺陈了怎样一幅政治蓝图,让海瑞执迷到九死而不悔。

明朝初年,弘文馆学士罗复仁居官简朴,为人老实,人称“老实罗”。有一天,朱元璋忽然动了念头,要调查“老实罗”是真的老实,还是装老实,于是就到罗家私访。罗家在城外边一个小胡同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间房子,“老实罗”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到皇帝来,着了慌,赶紧叫女人抱一个小杌子请皇帝坐下,朱元璋见他实在穷得可以,老大不过意,说:“好秀才怎么能住这样的烂房子!”即刻赏给了城里的一所大宅邸。

其实让“好秀才”住这样烂房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元璋本人。开国初年,正是他为官员们定下了历代以来最低的俸禄。

低薪制的产生自然有它所产生的历史背景,一是贫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对官员们总有一种仇恨的潜意识,他不希望这些人被自己养肥。二是因为开国之初,财政困难。三是读书人都是孔孟之徒,他们入仕,出发点应该是行孔孟之道,并不应为一已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于他们砥砺节操,保持正气。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低薪制其实是中国基于儒家学说的一种政治传统,只不过其他朝代没有低到这样让人吃不饱饭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维持正常开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万能,各级官员权力不受约束,制定各种土政策,进行各种乱收费几乎没有任何障碍。通过加收摊派收取行政费用,支撑政府运转,是历代政治中的一个正常现象,也是低薪制得以维持的基础。问题是加收多少,摊派多宽,并没有明文规定,完全是暗箱操作。对政府机构的财政收支,也从来没有建立过有效的审计制度。官员们往自己口袋里放钱,就象吃饭夹菜一样容易。这种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马守水,恶犬护肉”,导致官员们的整体腐化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

在这种制度下,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做清官,不取一分一毫,结果就是甘于正常人无法忍受的贫穷。另一种就是遵照官场惯例,通过土政策来维持开支,支撑关系网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们的欲望往往一发不可收。贪污就象遇到了适合环境的细菌,不可抑止地疯狂生长。

对于制度性腐败,历代以来,对付的办法只有两种:一是“杀”,从肉体上消灭贪官。二是“教育”,通过树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确的导向,来感动人、教育人和转化人。这两种办法都如水中捞月,难以达到实际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