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贰 第二章 最后的遣唐使

贞观九年(公元867年),平安京内爆出了一条大新闻。

说新闻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这贞观二字——尽管字样和中国大唐太宗时代所用年号完全一致,但此贞观非彼贞观,乃是日本的清和天皇在公元859年所改,典出《易经》:“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其实日本的年号除早期之外,基本都出自中国的各类经典,比如著名的明治时代,“明治”二字也是出自《易经》:“圣人南面听天下,向明而治。”

明治之后的年号叫大正,还是出自《易经》:“大亨以正,天之道也。”

而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裕仁天皇,他的年号叫昭和,出自四书五经中《书经·尧典》,原话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至于现在日本用的年号平成,则典出《史记·五帝本纪》:“内平外成,天平地成。”

言归正传,话说那条被平安京里大小人等津津乐道的新闻就是,有一个年仅22岁的家伙,成为了“文章得业生”。

他的名字叫做菅原道真。

此人在日本历史上和武神坂上田村麻吕地位相当,被誉为文神。

菅原道真出生在平安京的一个文化世家,他爹叫菅原是善,官至从三位刑部卿,基本相当于现在的法务大臣,同时也是当时著名的文化人,写的和歌汉诗还受过嵯峨天皇的赞赏。

或许是因为家庭环境以及父祖遗传,道真自幼便是个神童,据说五六岁时就能写出非常工整、连一般大人都自叹不如的汉诗。

日本贞观四年(公元862年),年仅17岁的菅原道真考上了“文章生”,五年后,又被选为“文章得业生”,一时间传遍了街头巷尾。

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文章生”什么叫“文章得业生”,那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平安时代的日本选拔官员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凭家世,只要你爹够狠够大,那你哪怕瘫在轮椅上,歪着嘴流着哈喇子也能当大官;而像菅原道真这种,家里尽管也算是个高官,但还远没到能一手遮天的程度,他就只能选择第二种——考试。

有人说古代日本学了中国的几乎每一样东西,但两样除外:一是太监,二是科举。

这话说得并不对,至少不确切。虽然日本确实没有设立过宦官制度,但科举还是曾经有过的。

早在奈良时代,日本就从中国引进了科举制度,从下到上分为三等:进士、明经和秀才。

是的,在日本,秀才的级别要比进士高。

早期的科举除了选官员之外,还兼有选拔遣唐使留学生的作用,比如吉备真备就因为在灵龟二年(公元716年)考上进士,并且还取得了最高的甲等成绩,故而被选为了当年度的赴唐留学生。

到了日本贞观年间,科举开始发生了变化,从原先的三级考变成了两级考,去除了明经,并且把“进士试”和“秀才试”分别更名为“文章试”与“方略试”。前者的合格者叫文章生,通常在几百名考生中只录取二十人;后者的合格者叫文章得业生,是在前者的那二十人中挑出两名最优秀的予以录取。

而菅原道真的彪悍之处在于,他通过了文章生考试之后,在还没有参加方略试的情况下,就因为非常优秀而直接被选上了文章得业生,之后为了让其他文章生心服口服,便又在日本贞观十二年(公元870年)的时候参加了方略试,并且果然不负众望地一举通过了。

再加上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也就难怪会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新闻了。

顺便插一句,日本科举考试的内容主要是中国的文史经典。其中史学部分,则几乎清一色来自当年吉备真备从大唐背回来的那一大箱子史书,所以这家伙同时也是日本科举之祖。

元庆元年(公元877年),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菅原道真被任命为文章博士。

文章博士是令外官,但亦有相对应的唐名,叫翰林学士。它的主要职责是主管科举考试,也就是对诸考生的评定和筛选。

对于当时那些只能靠读书来谋升迁的中小贵族来讲,这基本上就是一个能够主宰他们一生命运的了不得的官职。

菅原道真在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九年,仁和二年(公元886年),因为文能提笔武能扛枪,故而朝廷下旨,升他为讃岐守,也就是讃岐国(今香川县)的地方官。

“武能扛枪”这四个字不是随便说说的,菅原道真确实精通各种武艺,尤其是弓道,据说可以百步穿杨,并且箭无虚发。

当年正月十六,道真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平安京,怀着满腔效仿圣贤亲民爱民的期待,抵达了赴任地点讃岐国。

尽管在来之前,他也做过一些口头及书面调研,知道这位于四国岛的讃岐国并不富裕,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如在京城那么好过了。然而即便是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当自己亲眼目睹了讃岐的贫穷景象时,这位新上任的讃岐守仍然被彻底地震惊了。

讃岐太穷了,真的太穷了,和平安京一比那简直就是非洲贫民窟和纽约曼哈顿之间的差别。

“讃岐的人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住在破烂不堪的房屋之中,宛若乞丐一般。

“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土地和家园,四处逃荒,过着凄惨不堪的日子。”

在自己的日记小本本里,菅原道真如此写道。

当然,作为一名朝廷钦派的地方长官,光是发现问题然后再在小本子里记上两笔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接下来要做的,是寻找问题产生的根源并将问题彻底解决。

关于前者,菅原道真一开始认为是老百姓太懒,素质太低——国家都发给你们土地了,你们却不耕种,还逃荒,真乃朽木刁民是也。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讃岐国的老百姓虽然穷,可并不刁,相反还相当胆小,相当本分,相当善良。

“在讃岐,贫穷的人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富人,但彼此之间却一直相互帮助着,哪怕是家徒四壁者,常常也会向比自己更穷的无家可归者伸出援手。”

在《早春词》中,道真这样描述着自己的子民。

其实当时并非讃岐一国是这样,基本上全日本都是如此。老百姓普遍淳朴本分,但很穷,全国都很穷,就连首都平安京,城外头也常常能看到饿殍倒卧——他们都是抛弃了自家土地来京逃难的农民。

所以菅原道真开始反思,既然老百姓勤劳勇敢善良淳朴,国家又发给了他们田地,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肯去种?如果种了这地,不就不用受穷了吗?百姓不穷,国家岂不是也能富裕了?

抱着这样的疑问,他身体力行地来到了民间,随便找到了一个正准备去外乡逃难的人,然后拉着他坐下,说要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