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败者(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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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1857—1858年的起义,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殖民地群众反叛。在法兰西帝国境内,1871年爆发了伟大的阿尔及利亚起义,这场起义在普法战争期间加速了法军撤退,同时也促使大批阿尔萨斯人和洛林人移居到阿尔及利亚。这两次起义颇有相似之处。不过整体而言,这类反叛的范围十分有限。究其原因在于遭受西方资本主义迫害的国家,大部分并不是被征服的殖民地,而是那些已经日益衰败、愤怒一触即发的社会和国家。我们接着便看一看其中两个国家在这一时期的命运:埃及和中国。

埃及实际上已是一个独立主权国,虽然名义上还臣属于奥斯曼帝国。由于它的农业资源丰富,战略地位重要,因此注定它要成为牺牲品。牺牲的第一步是把它原有的经济变成农产品出口经济,为资本主义世界提供小麦和棉花,尤其是棉花。棉花的出口急遽上升。在整个经济大繁荣的19世纪60年代,埃及棉花出口总值占其出口总收入的70%(美国棉花出口因内战而中断),甚至农民也能从中获得一时的好处,尽管有半数农民因从事水利灌溉而患上了寄生虫病(在南部埃及)。埃及贸易已扎扎实实地纳入国际(英国)体系,同时也吸引了大批外国商人和冒险家。外国商人随时准备提供贷款给伊斯梅尔(Ismail)总督。埃及早期的几位总督在金融方面反应迟钝。19世纪50年代,埃及国家开支只超出岁入的10%;而在1861—1871年间,其岁入增加将近三倍,但平均开支却超过国家收入的一倍以上,其间的鸿沟则由7000万英镑贷款来填补,借贷人因之大发其财。形形色色的借贷人,从正经商人到进行不正当交易者,应有尽有。埃及总督希望借此使埃及变成一个现代化帝国,并且依照拿破仑三世的巴黎模式重建开罗。对埃及总督之类的富有统治者而言,巴黎提供了标准的天堂模式。其次是战略形势。埃及的战略地位吸引了西方国家及其资本家,特别是英国。由于苏伊士运河开凿,埃及的世界位置变得举足轻重。此外,世界文化界恐怕也得感谢伊斯梅尔。为庆祝苏伊士运河通航(1869年),伊斯梅尔在埃及新落成的歌剧院上演了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Verdi)的歌剧《阿依达》(Aïda ,1871年)。这是该歌剧院上演的第一个剧目。老百姓为了这场表演背负了沉重的经济负担。

埃及就这样以农产品提供国的角色被纳入欧洲经济体系。银行家通过帕夏(pashas,奥斯曼帝国高级官衔)榨取埃及人民以自肥。总督和帕夏则大举外债,光是1876年一年的贷款总数,便几乎等于是国家年收入的一半。当他们无法偿付利息时,外国人便向他们索讨控制权。[5] 欧洲人也许已满足于剥削一个独立的埃及。然而,当总督政府的行政结构和政治结构崩垮之后,经济繁荣宣告结束,欧洲的剥削也就困难了。总督政府是在两种压力下垮台的:一是经济,二是埃及统治者受到的诱惑。统治者对这种诱惑的本质完全无知,更遑论驾驭。于是到了19世纪80年代,英国就成为埃及的新统治者,因为英国的地位已经比以前更强大,与埃及相关的利益也更多。

当埃及暴露于西方面前的同时,埃及也产生了一个由地主、知识分子、文职官员及军官组成的新精英集团。这个精英集团在1879—1882年间领导了埃及的民族运动,该运动既反对埃及总督,也反对外来统治者。在19世纪的发展过程中,旧式的奥斯曼统治集团都已被埃及化,而埃及人的地位则不断攀升,变成有钱、有影响的一群,同时阿拉伯语也取代土耳其语成为官方语言。埃及在伊斯兰知识分子中的地位原本就很重要,现在更获加强,成为伊斯兰知识生活的中心。波斯人哲马鲁丁·阿富汗尼(Jamal ad-din Al Afghani,1839—1897)是现代伊斯兰意识形态的著名先驱,他1871—1879年在埃及讲学,影响深远,并拥有一大批热情听众(阿富汗尼继承伊斯兰知识分子世界主义的传统,漂泊一生,从本国伊朗出发,到过印度、阿富汗、土耳其、埃及、法国、俄罗斯以及其他地方)。关于阿富汗尼有一点很重要,即他不主张一味采取伊斯兰教的否定态度来对抗西方,他的埃及信徒和听众也持同样观点。虽然他很现实,知道宗教是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也知道伊斯兰世界的宗教信仰绝不能发生动摇,但他本人在宗教正统性方面仍一直受到强烈质疑(他在1875年成为共济会成员)。他高唱恢复一个能允许伊斯兰世界吸收西方现代科学、向西方学习的伊斯兰教,期盼伊斯兰国家的确能够掌握现代科学,拥有议会及国民军。[6] 埃及的反帝国主义运动是放眼向前,而非向后。

正当埃及的帕夏们效仿拿破仑三世时巴黎的诱人榜样时,19世纪最伟大的一场革命在欧洲以外的最大帝国爆发了,即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1850—1866)。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家对这场革命一直视而不见。但马克思早在1853年就清楚地看到:“欧洲各国人民的下一次起义,在更大的程度上,恐怕要取决于天朝帝国目前所发生的事件,而不是取决于现时的其他政治因素。”这是一场最大规模的运动,不仅因为中国当时拥有4亿民众,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太平天国曾一度控制全国一半以上的领土),而且是因为这场运动引起的内战规模、强度实属罕见。约有2000万中国人在运动期间丧生。而这场运动从几个重要方面来看,无疑是西方对中国冲击的直接结果。

中国素有群众革命的传统,包括思想革命和刀光剑影的革命。在世界传统大帝国中,这也许是独一无二的。从思想方面来说,中国的学者和人民认为他们的帝国理所当然是永存的,是中心。它将永不消亡,在一个皇帝统治之下(除中间偶尔出现的分裂之外),由通过科举考试的士大夫管理。这套科举制度大约一千多年前就有了,直到1910年帝国本身行将就木之际,才告废除。然而中国历史是一部王朝更迭的历史,据说是按兴起、危机、改朝换代的规律循环运转:从获得一位拥有绝对权威的“真命天子”开始,到失去“天子”地位为止。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人民造反起着重要作用。大规模造反是由社会上的打家劫舍、农民暴动以及群众秘密组织的活动演变而来。事实上,造反成功就代表“天子”快完了。作为世界文明中心的永恒中国,就是这样通过周而复始的改朝换代而延续下来的。这次革命也包括在改朝换代之中。

清王朝是17世纪中叶北方征服者取代明朝而建立的,明朝则是(经由农民革命)于14世纪推翻元代蒙古王朝而建立的。清王朝在19世纪上半叶看来还很明智,统治还很有效,虽然据说贪污之风已经盛行;但是从18世纪90年代起,民间就出现不少危机和造反迹象。不管造成这些危机和造反迹象的原因是什么,有一点是明显的:即18世纪全国人口剧增(人口上升的原因尚未完全剖析清楚)开始产生沉重的经济压力。中国人口据信从1741年的1.4亿增至1834年的4亿左右。而在这个时期,中国历史上也出现了一个新的戏剧性因素,即西方的掠夺和征服。清朝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1839—1842)就被完全打败,向一支规模不大的英国海军投降。这消息使国人震惊无比,因为这暴露了帝国制度的脆弱。消息传开,除少数直接受到影响的地区外,其他地方的群众可能也获悉此事。于是各种反对活动立即有了明显增加,主要是来自长久以来致力于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例如南方的天地会。帝国政府为对付英国而成立民团,民间因此获得了武器。之后,只要有星星之火,就足以引起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