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资产阶级世界(第2/8页)

如此这般的精神与物质关系,显然十分虚伪。冷眼旁观的观察家认为这种虚伪性不仅渗透在资产阶级各个方面,而且是资产阶级世界的根本特征。就肉眼所见,性问题比任何问题都更为明显。这不是说19世纪中叶的资产阶级(以及希望像资产阶级的人,男性)是十足的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故意逼良为娼。不过在某些方面,正经宣传的道德标准是一回事,人性的本能要求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大凡在这些方面,明知故犯的伪君子经常比比皆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在本书所述时期,情况经常如此。亨利·沃德·比彻尔(Henry Ward Beecher)是纽约一位伟大的传教士,宣扬一个人在宗教上和道德上应洁身自好,谨言慎行。此君显然应该避免卷进那么多而且传得沸沸扬扬的婚外恋,否则就该另选职业,选择一个不要求他成为如此严格的性克制宣传家的职业;虽然人们对他在19世纪70年代中期遇到的厄运不能完全不表示同情。这场厄运把他和美丽的维多利亚·伍德哈尔牵扯在一起,伍德哈尔是一位女权运动者,性自由的倡导者,在她的信念中,隐私权是很难得到尊重的。[这位杰出女性,是一对颇具吸引力的姐妹中的一个。她曾使马克思恼火了好一阵子,因为她要把国际工人协会美国支部变成宣扬性自由和唯灵论的组织。这两姐妹与范德比尔特均有关系,并从中获益不少。范德比尔特照管她们的财产账目。最终她结了一门好亲事,卒于英格兰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卒时声名鹊起。][3] 然而如同最近几位研究这位“另类维多利亚”的作者所言,认为这时期正式宣传的性道德纯系装饰品,乃是一种时代错置的谬误。

首先,这个时代的虚伪性不是一个简单的说谎问题,除非是那些性欲强烈却难被公众允许的人,例如那些需仰仗洁身自好、选民厚爱的杰出政客和地方上备受敬重的同性恋商人,他们非说谎不可。在许多国家里(主要是罗马天主教国家),露骨的双重标准并不算虚伪,而是可以接受的,待字闺中的资产阶级小姐要守贞操,已婚的资产阶级夫人要守妇道,而资产阶级的青年男子可像蝴蝶逐香一样扑向所有女人(也许中等和上等阶级家的闺阁小姐除外),已婚者也可允许有些越轨行为。这种游戏规则是大家完全理解的,并且知道资产阶级有时处于某些尴尬境地,需要谨慎处理,否则其家庭稳定及其财产便会受到威胁。时至今日,每个意大利中产阶级仍旧懂得,情欲是一回事,“我孩子的母亲”则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行为模式中,虚伪只在下述情况下发生,即资产阶级妇女完全置身于这场游戏之外,对男人与除她们之外的女人发生的勾当浑然不知。在新教国家里,男女双方都要信守性节制和洁身自好的道德标准,然而那些明知这条道德约束却又违反这条道德的人,不但没有伪君子的玩世自在,反倒是深深陷入痛苦之中。把处于这种窘境的人当作骗子看待是完全不恰当的。

而且,资产阶级道德规范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各方采纳。当为数众多的“受人尊重的”工人阶级接受占统治地位的价值标准时,当人数不断增加的下中阶级也遵守这个道德规范时,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可能更加行之有效。这种道德标准甚至抑制了资产阶级世界对“道德统计数字”的浓厚兴趣,诚如19世纪末期某本参考书不无悲哀地承认,所有企图以妓女人数增加反映道德失败程度的统计均被打消。这个时期对性病只进行过一次调查(性病显然跟某些过于频繁的婚外性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其中透露的信息极少,唯普鲁士例外。性病在柏林这个特大都市中比在其他地方高得多(正常情况下性病随城市和村庄规模大小而递减),这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港口城市、驻军城市和高等学府集中的城市,即远离家乡的未婚年轻男子高度集中的地方,性病的发病率最高。(当时政府曾要求普鲁士医生提供1900年4月正在接受治疗的所有性病病人的数字。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这个相对准确的统计数字与30年前的数字会有很大差别。)[4] 没有任何理由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英、美中产阶级、中下阶级以及“受人尊重的”工人阶级,其一般成员未能达到性道德标准。年轻的美国姑娘享有单独外出和由美国男青年陪同外出的自由(这是父母允许的),这把拿破仑三世时代巴黎城里那批少见多怪、游手好闲的男人吓呆了。这就是美国男女青年良好性道德的有力证明,就像记者披露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伦敦罪犯巢穴的资料一样令人信服,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5] 用后弗洛伊德学派的标准去衡量前弗洛伊德学派的世界,或认为当时的性行为模式确实跟我们今天的想法一样,显然都是不合理的。用现代的标准来看,那些遍布着修道院、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一本又一本的性变态病历。我们今天会怎样看待专爱拍摄裸体小女孩照片的卡罗尔(Lewis Carroll)之流呢?按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他们的罪名充其量莫过于沉溺拍摄裸体小女孩照片而已,说不上是性欲过盛。同样可以确定的是,许多大学教授喜欢接近男大学生也不是精神上的嗜好,而是柏拉图式的恋爱——这个词很能说明问题。将英语词汇里的“求爱”(to make love)一词变成直截了当的性交同义语,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事。资产阶级世界被性死死缠住难以解脱,但他们不一定就是乱交。小说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对问题看得入骨三分:资产阶级堕落犯罪一次,便会失去天恩,受到惩罚,就像《浮士德》(Dr.Faustus )里的作曲家阿德里安·莱弗库恩(Adrian Leverkuehn)得了第三期梅毒一样。资产阶级有些人对此噤若寒蝉,说明当时普遍存在的天真和无知。(从北美奴隶主人对待他们女奴隶的态度中,可见新教国家普遍的道德水平之高,道德力量之大,不但与一般的猜想相反,也与地中海天主教国家的情况相反。在美国南方白人主人与黑人女奴的混血儿以及私生子的数量是相当少的。)[6]

正是这种天真和无知,使我们认清资产阶级着装上的巨大性感成分。资产阶级服装是诱惑与禁锢兼有的奇怪组合。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资产阶级穿得严严实实,除面部外,其他部位很少露在外面,甚至在热带也是如此。更有甚者(例如在美国),使人联想起人体的东西(例如桌腿)也要遮盖起来。与此同时,人们的所有第二性征,例如男子的胡须、毛发,女子的头发、乳房、臀部等都要使用假发髻或某些装饰物等进行过分的渲染,将这些部位夸张到无以复加的怪异程度。(19世纪50年代时兴有衬架支撑的女裙,衬架完全张开后可遮住下半身,突出杨柳细腰,隐隐约约显出臀部曲线,巨大下摆与纤细腰肢,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是过渡阶段的服饰。)这种情况以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为最。1863年马奈(Manet)发表了他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引起惊人的轰动,其原因正是他刻画了男女着装上的鲜明对比:男子十分端庄,十分体面、正派,妇女则袒胸露背。资产阶级文明坚持认为妇女本质上是精神动物。这个理论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暗示:(一)男人不是精神动物;(二)男女体征上的明显性感部分不属于价值体系。成就与享受是不能同时兼有的,就如今天民间在进行体育比赛时仍奉行的做法那样,运动员在比赛或恶斗开始之前需独处,不得与异性同房。在通常的情况下,不压制本能冲动就没有现代文明。最伟大的资产阶级哲学家中最最伟大的当数弗洛伊德,他的理论基石就是这个观点,虽然后人认为他是主张取消压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