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伤第二十四(第2/3页)

胡适说,他“每读史至鸦片之役,英法之役之类,恒谓中国直也;至庚子之役,则吾终不谓拳匪直也”。

陈寅恪曾有送北大学生诗,说是:“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子羞欲死。”又有诗说:“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

瞿秋白绝命诗:“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1935年10月22日,戈公振去世。弥留之际,他说:“国势垂危至此,我是中国人,当然要回来参加抵抗侵略者的工作……”其死让邹韬奋等人悲痛至极,沈钧儒读了邹的悼念文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慨然命笔,赋诗四首,最后两首:“哀哉韬奋作,壮哉戈先生!死犹断续说,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他自述第四首先写一句,竟不能续,再写仍是这五个字,写完后,泪滴满纸。

1937年初,于立忱回国后自缢身亡,绝命书曰:“如此国家,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

七七事变之后,冯友兰、吴有训南下逃难。在河南郑州,冯邀吴去吃黄河鲤鱼,碰见了熊佛西,三人边吃边聊,几乎所有话题都扯到了国耻。熊喜欢养狗,说起了许多狗故事。北京有许多人逃难,狗没法带,只好抛弃。那些狗,虽然被抛弃了,可是仍守在门口,不肯他去。冯友兰说:“这就是所谓丧家之狗,我们都是。”

1939年,周恩来等人劝陈独秀去延安,当时中共中央想把陈弄到延安养起来,不让他在外面“胡闹”。陈独秀拒绝了。他说,大钊死了,延年死了,党里没有他信任的人了,“他们开会,我怎么办呢?”最终陈客死四川江津,临死前为乞食曾给一地主抄家谱。王康参观当地陈之旧居,留言说:“都称缔造者,孤魂自飘零,为人作家谱,痛煞后来人。”

抗战期间,上海一度成为“孤岛”,中国图书文献流失严重。郑振铎缩衣节食,千方百计筹款,抢救珍贵图书。他在《劫中得书记》中说:“余以一人之力欲挽狂澜,诚哉其为愚公移山之业也!杞人忧天,精卫填海,中夜彷徨,每不知涕之何从!”

1945年,中国抗战胜利,举国欢腾。在重庆,积压已久的民族感情和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憎恶以热泪和喧天的锣鼓、爆竹声,狂欢地表达出来。当戴季陶的亲友纷纷祝贺时,戴一反常态地说:“有什么值得祝贺的?哭还在后面,将有千百倍艰苦去忍受,必须提高警惕,何贺之有呢?”他早已认识了共产党的燎原之势和国民党的金玉败絮本质。他后来绝望自杀,震惊朝野上下,也使蒋介石大为悲痛:“故人零落,中夜欷歔”。

1948年,储安平在《观察》停刊前说:“政府虽然怕我们批评,而事实上,我们现在则连批评政府的兴趣也已没有了。”

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告别溪口。蒋经国追忆说“极目四望,溪山无语”,当时“天气阴沉,益增伤痛。大好河山,几至无立锥之地!且溪口为祖宗庐墓所在,今日一旦抛别,其沉痛之心情,更非笔墨所能形容于万一”。

1953年,北京市开始酝酿拆除牌楼,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历史学家吴晗负责解释工作。有一次,郑振铎邀请文物界知名人士在欧美同学会聚餐。郑振铎感慨道,推土机一开动,我们祖宗留下来的文件遗物,就此寿终正寝了。林徽因则指着吴晗的鼻子,大声谴责。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回忆道,虽然那时林徽因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与气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1957年,“反右”之前,徐铸成在北京与叶圣陶、郑振铎、宋云彬一起喝酒。面对山雨欲来,徐铸成说:“可能有人真正想反党……如果我们也被打成右派,岂不令人寒心?万一有事,谁还敢挺身拥护党?”宋云彬惨然一笑:“天下已定,以后不会有什么万一了。”

1957年,“反右”运动如火如荼,北京城墙也被热火朝天地拆除着,到处是毁墙的炮声。有一天,梁思成进城去瞅了瞅,发现地安门已经没有了,广安门也消失了,听说正拆广渠门,急忙赶去,发现已经只剩下一个城台和一个门洞。毁城的大军正向北京最后的两个城门进军——崇文门和西直门——1957年时最后两个有瓮城的城门。梁流泪了,他去找周恩来:“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楼,就像割掉我的一块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墙,就像剥掉我的一层皮!”

大跃进时,一位多年前解甲归田的副军长杨增华特地从湖北农村跑到北京,找到朱德说:“总司令,我来讨个命令,乡里兴不得炼铁,也吃不得食堂了。把老百姓都搞苦了。你给我一句话,我就走。”朱德把手搭在他肩上说:“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向党中央反映,但是我们都无权违背中央的方针。”杨增华问:“我要问一问,是谁兴的这尖板眼?”朱德说:“种你的田吧!该说的话我都说干了。”

“文革”时,在天津查抄物资落实办公室工作的马敬云处理过不少名人的落实事务,其中一位是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的六姨太。马说:“这个老太太当时七十多岁了,却还惊人的美丽,高高的个头,挺挺的腰身,一对半大解放脚,朴素的衣着,掩盖不住那高雅的大家风范。我始终不明白,严酷的岁月,竟没有给她的脸上写下应有的年轮记忆。”六姨太家抄走的多是四旧的犯禁品,只能作价还钱,实物上交,玉器之外,徐世昌亲笔字画有十余幅,六姨太大着胆子要求发还字画,说是要“留个念想”,人家当场拒绝了。

1966年8月27日,“破四旧”的高潮中,家住北京大学附近的工人陈彦荣和妻子刘万才,被北大附中红卫兵抄家并被绑架到校中毒打。陈彦荣在当天深夜被打死,时年37岁。他的妻子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一天和他同时被打死的还有一个老年女人。陈的尸体被送走烧掉未留骨灰,只通知陈家人付28元火葬费。陈家告债借到这笔钱,陈妻和六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文革”后,北大附中学支部赔偿陈家2500元钱。拿到钱的时候,陈妻哭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我要钱做什么?我要人哪。”

“文革”中,社会上到处是红卫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会的人)成了革命政权的耳目和爪牙,人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俞平伯想吃点儿嫩豌豆,又怕邻居发现。老俩口想了个办法,晚上蒙着被单剥豌豆,夜里把豌豆壳用手搓成碎末儿,掺和在炉灰里,第二天倒了出去。结果,还是被检查垃圾的人发现,又挨了批斗,骂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还继续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