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发微 敦煌写卷P2539之专题研究(第2/4页)

回精禁液,吸气咽精,是学道之全性,图保寿以定神。

此即房中家惜精禁泄、“还精补脑”之说。(18)

以上各现象,充分表明P2539的作者非常熟悉房中家著作。为了进一步评价这一事实的意义,应先转而考察作者白行简其人。

白行简(776—826),字知退,大诗人白居易之弟。两《唐书》皆有传。他进士及第,做过幕僚,历任校书郎、左拾遗、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职,此种经历在当时文土中极为平常。关于其为人,《新唐书》唯“敏而有辞,后学所慕尚”一语;(19)《旧唐书》稍详:“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20)值得注意的是:两传中皆根本未提及他有任何特殊经历、遭遇或爱好,比如修习方术、善医道或爱好房中家言之类。这一点至少说明:P2539的作者白行简,作为一个普通文士,在历史上并不以方术名世。

倘若白氏是如《后汉书》《方术列传》中所记载的那类方术之士,那P2539中充满房中家言这一事实就因不具有一般性而显得意义不大了;但白氏既根本不以方术名世,更非房中大家,则在P2539中所表现出来的他对房中家文献之熟悉,就只能这样解释:当时房中家著作流传甚广,一般文士中颇有熟悉者。

上面的解释会产生一个问题:如果当时房中书在文士间流传甚广,为何今日却很难从传世唐代诗文中找出多少旁证来?对此问题可以有如下认识:

首先,自宋以降,性忌讳、性禁锢的压力在中国日益深重,而时间是有过滤作用的,滤去何种内容,依据社会的道德判断、价值取向而定。漫长的岁月,即使平庸之作被淘汰,也使不合后世道德标准(或其他某些标准)的作品湮灭无闻——P2539很可能正是如此。类似P2539这样的作品,自然是“君子所不道”,若非敦煌石室中保存了写本残卷,就难逃失传的命运。无独有偶,唐代另一篇带有色情味道的奇文,张的《游仙窟》,也是在中国久已失传,幸赖日本保存才流传下来的。可以设想,或许还有一些类似P2539的唐代诗文,已经永无机会重见天日了。

其次,像P2539这样极尽铺陈、无遮无隐地描述性活动与性艺术,究竟是有些“出格”的,诸房中书当然更是如此,虽然唐代文人在此问题上远较后人坦荡,终不至于群起来作、经常来作类似P2539或谈论房中家言的文字。因此,虽可由P2539推断房中书在唐代广泛流传于文士之间,却不必指望在传世唐人诗文中发现多少旁证。

房中书在唐代流行之广,倒是可以在传世的三部唐代医学巨著中略见端倪。孙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王焘《外台秘要》三书皆有相当大的篇幅讨论房中术,(21)丹波康赖的《医心方》正是模仿了此种格局。而此种格局是其他朝代医籍中所没有的。还有若干已佚的房中书也曾在唐代流行,比如P2539中提到的《交接经》即其一。

三、P2539与色情文学史

P2539与《游仙窟》

在中国,色情文学的历史远较性学或房中术的历史为短。关于中国色情文学的早期情况,常被提到的有《赵飞燕外传》与《杂事秘辛》两文,前者题为“汉河东都尉伶玄”撰,而学者们一致认为系伪托,确切年代虽不可考,但绝非汉代作品;后者述东汉选妃事,实则基本上可确定为明朝杨慎所作,伪托古人的。况且,此两文虽有数处带色情意味的描写,但若与后世色情文学作品相比,尚远远够不上格,故尚未能视之为色情文学的发端。

现存有确切年代可考而又真正够得上色情文学资格的,最早当数初唐张《游仙窟》一文。写作年代约在公元700年稍前一点,(22)大致比P2539早一个世纪。文用男主角第一人称,叙述三位陌生男女如何相识、调笑、交欢,最后依依惜别的故事。以骈文写成,文辞浮艳华美。他将绝大部分篇幅用于描述男女调情的过程,其色情程度尚远逊于P2539。文中仅有若干咏物诗是影射男女欢合的;即所谓“素谜荤猜”,兹略举“十娘咏刀鞘诗”一例:

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

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23)

真正写到欢合时,就只是一笔带过了。《游仙窟》主要是通过详细铺叙男女调情的过程来构成色情的意境。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P2539把大量注意力集中于欢合这一活动本身,故到了P2539,无论用广义还是狭义的标准来衡量,都堪称是“正牌的”色情文学了。该两文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中国古代色情文学之祖。

P2539残卷今存约3000字,除卷首白行简自序外,以下据文意大致可分为十二段,依次描述如下内容:

(1)少年新婚之夜的欢合。(2)贵族男子与其姬妾的欢合。(3)昼合。(4)贵族夫妇一年四季的种种欢合情状。(5)老年夫妇间的欢合。(6)皇帝在宫廷中的性生活。(7)怨女旷夫窃玉偷香式的欢合。(8)野合。(9)与婢女欢合。(10)与丑妇交合。(11)僧侣及帝王之同性恋。(12)下层村民之性生活(不全,以下残去)。

各段描述之繁简相差甚远,有的反复渲染,极尽铺陈;有的则只是虚写;也有的仅寥寥数语。(24)

值得注意,《游仙窟》以骈文写成,而P2539则采用赋体。一方面,此两种文体在中国古典文学各体裁中最适宜排比铺陈、炫耀文采;另一方面,由于采用了古典的文学体裁,P2539与后世用白话或半白话写成的色情文学作品相比,毕竟还是“雅驯”得多,至少在形式上和给人的感觉上是如此。

P2539与唐人性观念及性心理

如果从现代流行的宣传性读物给人们造成的中国“封建社会”印象——这种印象在许多方面背离事实甚远——出发,去估计唐代人的性观念与性心理,那将很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参以高宗纳父妾、玄宗夺媳、公主再嫁、金陵女子夜奔李白、薛涛和鱼玄机等名妓与达官文士诗酒风流之类的戏剧性事例,那也要依分析考察的视角、深度和方法,方能决定其结论的合理程度,但仍不易指望臻于完备的境界。还有一些较少为人注意到的事例,有力地表明:唐代人的性观念和性心理,即使在现代人看来,有时也难以想象。(25)大致而言,可用“坦荡”二字约略概括之。P2539在这方面提供了生动证据。

P2539之出现本身就是唐人性观念坦荡的表现。此种文字,如令宋以后道学家见之,必义愤填膺,斥为万恶不赦,而白行简作了此文,却也未在当时背上“浮薄”之类的恶名。(26)况且他作此文并非悄悄以此来宣泄性压抑——当时文士大约很少有性压抑,而是公开发表,至少是在朋友圈子里传阅的。因他在自序中称:作此文是“唯迎笑于一时”,表明P2539是当时文士间的游戏笔墨,类似上层社会人士开下流玩笑之举(但形式上依旧“高雅”)。如不让别人传阅,就不可能“迎笑于一时”。而敦煌石室中的抄本,正好证明了P2539在当时的流传,已远远超出白行简身边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