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铜饕餮(第3/5页)

社会愈发展、文明愈进步,也才愈能欣赏和评价这种崇高狞厉的美。在宗法制时期,它们并非审美观赏对象,而是诚惶诚恐顶礼供献的宗教礼器;在封建时代,也有因为害怕这种狞厉形象而销毁它们的史实。“旧时有谓钟鼎为祟而毁器之事,盖即缘于此等形象之可骇怪而致。”恰恰只有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宗教观念已经淡薄,残酷凶狠已成陈迹的文明社会里,体现出远古历史前进的力量和命运的艺术,才能成为人们所理解、欣赏和喜爱,才成为真正的审美对象。

(二)线的艺术

与青铜时代一并发达成熟的,是汉字。汉字作为书法,终于在后世成为中国独有的艺术部类和审美对象。追根溯源,也应回顾到它的这个定形确立时期。

甲骨文已是相当成熟的汉字了。它的形体结构和造字方式为后世汉字和书法的发展奠定了原则和基础。汉字是以“象形”为本源的符号。“象形”有如绘画,来自对对象概括性极大的模拟写实。然而如同传闻中的结绳记事一样,从一开始,象形字就已包含有超越被模拟对象的符号意义,一个字表现的不只是一个或一种对象,而且也经常是一类事实或过程,也包括主观的意味、要求和期望。这即是说,“象形”中即已蕴涵有“指事”“会意”的成份。正是这个方面使汉字的象形在本质上有别于绘画,具有符号所特有的抽象意义、价值和功能。但又由于它既源出于“象形”,并且在其发展行程中没有完全抛弃这一原则,从而就使这种符号作用所寄居的字形本身,以形体模拟的多样可能性,取得相对独立的性质和自己的发展道路,即是说,汉字形体获得了独立于符号意义(字义)的发展径途。以后,它更以其净化了的线条美——比彩陶纹饰的抽象几何纹还要更为自由和更为多样的线的曲直运动和空间构造,表现出和表达出种种形体姿态、情感意兴和气势力量…,终于形成中国特有的线的艺术:书法。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说: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

以后许多书家也认为,作为书法的汉字确有模拟、造型这个方面:

或象龟文,或比龙麟,舒体放尾,长翅短身,颉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蚊之棼缊(蔡琶:《篆势》)或栉比针列,或抵绳平直,或蜿蜒缪戾,或长邪角趣。(《隶势》)
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玄远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性状者矣。(李阳冰:《论篆》)

这表明,从篆书开始,书家和书法必须注意对客观世界各种对象,形体、姿态的模拟、吸取,即使这种模拟吸取具有极大的灵活性、概括性和抽象化的自由。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象形”作为“文”的本意,是汉字的始源。后世“文”的概念便扩而充之相当于“美”。汉字书法的美也确乎建立在从象形基础上演化出来的线条章法和形体结构之上,即在它们的曲直适宜、纵横合度、结体自如,布局完满。甲骨文开始了这个美的历程。“至其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直转析,安排紧凑,又如三等角之配合,空间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以全篇之美观。此美莫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精意结构可知也。”(邓以蛰《书法之欣赏》,转引自宗白华:《中国书法中的美学思想》,《析学研究》1962年第1期)应该说,这种净化了的线条美——书法艺术在当时远远不是自觉的。就是到钟鼎金文的数百年过程中,由开始的图画形体发展到后来的线的着意舒展,由开始的单个图腾符号发展到后来长篇的铭功记事,也一直要到东周春秋之际,才比较明显地表现出对这种书法美的有意识地追录。它与当时铭文内容的滋蔓和文章风格的追求是正相配合一致的。郭沫若说,“东周而后,书史之性质变而为文饰,如钟镈之铭多韵语,以规整之款式镂刻于器表,共字体亦多作波磔而有意求工。……凡此均于审美意识之下所施之文饰也,其效用与花纹同。中国以文字为艺术品之习尚当自此始”(《青铜时代·周代彝铭进化观》)。这一如青铜饕餮这时也逐渐变成了好看的文饰一样。在早期,青铜饕餮和这些汉字符号(经常铸刻在不易为人所见的器物底部等处)都具严重的神圣含义,根本没考虑到审美,但到春秋战国,它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特性便凸出地独立地发展开来了。与此并行,具有某种独立性质的艺术作品和审美意识也要到这时才真正出现。

如果拿殷代的金文和周代比,前者更近于甲文,直线多而圆角少,首尾常露尖锐锋芒。但布局、结构的美虽不自觉,却已有显露。到周金中期的大篇铭文,则章法讲究,笔势圆润,风格分化,各派齐出,字体或长或圆,刻划或轻或重。著名的《毛公鼎》、《散氏盘》等达到了金文艺术的极致。它们或方或圆,或结体严正,章法严劲而刚健,一派崇高肃毅之气,或结体沉圆,似疏而密,外柔而内刚,一派开阔宽厚之容。而它们又都以圆浑沉雄的共同风格区别于殷商的尖利直拙。“中国古代商周铜器铭文里所表现章法的美,令人相信仓颉四目窥见了宇宙的神奇,获得自然界最深妙的形式的秘密”(宗白华《中国书法中的美学思想》),“通过结构的疏密,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就象音乐艺术从自然界的群声里抽出音乐来,发展这乐音间相互结合的规律,用强弱、高低、节奏、旋律等有规律的变化来表现自然界社会界的形象和内心的情感”(同上)。在这些颇带夸张的说法里,倒可以看出作为线的艺术的中国书法的某些特征:它像音乐从声音世界里提炼抽取出乐音来,依据自身的规律,独立地展开为旋律、和声一样,净化了的线条—书法美,以其挣脱和超越形体模拟的笔划(后代成为所谓永字八法)的自由开展,构造出一个个一篇篇错综交织、丰富多样的纸上的音乐和舞蹈,用以抒情和表意。可见,甲骨、金文之所以能开创中国书法艺术独立发展的道路,其秘密正在于它们把象形的图画模拟逐渐变而为纯粹化了(即净化)的抽象的线条和结构。这种净化了的线条—书法美,就不是一般的图案花纹的形式美、装饰美,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意味的形式”。一般形式美经常是静止的、程序化、规格化和失去现实生命感、力量感的东西,(如美术字),“有意味的形式”则恰恰相反,它是活生生的、流动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中国书法——线的艺术非前者而正是后者。所以,它不是线条的整齐一律均衡对称的形式美,而是远为多样流动的自由美。行云流水,骨力追风,有柔有刚,方圆适度。它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每一幅都可以有创造、有变革甚至有个性,而不作机械的重复和僵硬的规范。它既状物又抒情,兼备造型(概括性的模拟)和表现(抒发情感)两种因素和成份,并在其长久的发展行程中,终以后者占了主导和优势(参阅本书第七章)。书法由接近于绘画雕刻变而为可等同于音乐和舞蹈。并且,不是书法从绘画而是绘画要从书法中吸取经验、技巧和力量。运笔的轻重、疾涩,虚实、强弱、转折倾挫、节奏韵律……,净化了的线条如同音乐旋律一般,它们竟成了中国各类造型艺术和表现艺术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