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汉浪漫主义(第3/5页)

与这种历史故事在时间上的回顾相对映,是世俗生活在空间上的展开。那更是一幅幅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以最为著名的山东(武梁祠)、河南(南阳)、四川三处出土的汉画像石、画像砖为例:

山东:关于现实生活的有宴乐、百戏、起居、庖厨、出行、狩猎以及战事之类,于是弄蛇角抵之戏,仪仗车马之盛,物会大典,生活琐事,一切文物制度都一一摆在我们眼前了。(李浴:《中国美术史纲》)
图中描写了步战、骑战、车战和水战的各种情况。战斗中使用了弓矢、弩机、矛盾、干戈、剑戟等兵器(常任侠编:《汉代绘画选集》第4页,朝花美术出版社,1956年)
后半部下两层描写的是车骑和庖厨。上层描写的是舞乐生活。图中有男有女、有人弹琴、有人吹埙、有人吹篪,还有人在表演着杂技。
表现冶铁的劳动过程。自左而右,首先是熔冶,接着是锤凿,工人们紧张地集体工作着(同上书第5页,按:实即奴隶劳动)。
在丛林中野兽很多,农父们都在辛勤地垦荒。……一个人引牛、一个人扶犁,还有一个人正在执鞭呼喝着(同上书)。
河南:一、投壶图像…。二、男女带侏儒舞…。三、剑舞…,四、象人或角抵…,五、乐舞交作图像。(滕固;《南阳汉墓画像石刻之历史及风袼之考察》,转引自李浴书)
四川:……又一方砖,上下分为两图,上图二人坐水塘岸上,弯腰张弓衬着水中惊飞起来的水鸟,有些鸟在水中作张翅欲飞之状……水中的鱼和莲花以及岸上的枯树等,整个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整体。方砖的下图是一个农事的场面……(李浴:《中国美术史纲》)

又如新近发现的山东嘉祥画像石[图版20]:

第一石:纵73、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分上下两部分,正中坐者为东王公,他的两侧各有一组肩有双翅的羽人。左侧一人面鸟身像,从下右石西王母之左有蟾余、玉兔之像的对应关系来看,似为日中之鸟。
第二层,分左、右两侧。左侧一组三人,中间一人抚琴。右侧一组亦三人,中间一人踏鼓而击,余其二人在舞蹈。
第三层,左边是一个两火眼灶,斜烟突,灶上放甑、釜,一男子跪坐在灶前烧火。灶旁悬挂猪腿、猪头、鱼、剥好的鸡、兔等。二男子持刀操作,下方有一妇女在洗刷。右方有一井,井旁一具桔槔,一女子正在汲水。桔槔立杆上悬挂一只狗(?),一男子持刀剥皮。全幅为庖厨供膳图。
第四层,前边是二骑者。后面有一辆曲辕轺车,上坐二人,车前一题榜,无字。
第四石:纵69、横67厘米。画面只有三层。
上层,西王母头戴华胜,凭几而坐,神座下象征昆仑山峰。右方一裸体羽人,手举曲柄伞盖,西王母左右又有五个手持朱草的羽人,下方还有玉兔拿杵捣臼、蟾蜍捧盒、鸡首羽人持杯进玉泉等图像。
中层,似为众臣上朝之图。左方刻一个单层殿堂,王也面门而坐,柱外一人跪谒。殿堂前有一个斜梯,梯前一人荷物赤足登梯,身后相随一童;其后又有三人,一人亦有一儿童跟随。
下层右方一辆单马轺车,曲輈,上面是二人立乘。车前一人荷戟(?)持管而吹,再前面是一骑吏。
第五石:纵74、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类似第一石的同层画面,但东王公左侧羽人手持三珠树。右侧一人面鸟身者,手持一针状物,似为一长发人作针灸状,或似扁鹊针治一事。
第二层,是孔子见老子的画像。老子在左边,手中拄一根弯头手杖,身后一随从。其前为一儿重,一手推一小车轮,举左手,面向孔子,应是项橐。孔子站在项橐和老子对面躬身问礼,抬起的双袖上,饰两个鸟头。孔子身后所随四人,应是颜回、子路等。
第三层,亦如第一石同层,为庖厨汲水图像。但井上不设桔槔,而装一辘轳,与第六石第三层井台汲水情况不同。
第四层,右方一轺车已停,车上只留御者一人。车前方一骑者抱锦囊,骑者前一人头戴进贤冠,躬身持板,疑即轺车主人。在他前面又有一坐在地上的女子。(《山东嘉祥宋山发现汉画像石》,《文物》1979年第9期。)

这不正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么?从幻想的神话的仙人们的世界,到现实人间的贵族们的享乐观赏的世界,到社会下层的奴隶们艰苦劳动的世界。从天上到地下,从历史到现实,各种对象、各种事物、各种场景、各种生活,都被汉代艺术所注意,所描绘,所欣赏。上层的求仙、祭祀、宴乐、起居、出行、狩猎、仪仗、车马、建筑以及辟鬼、禳灾、庖厨等等。下层的收割、冶炼、屠宰、打柴、舂米、扛鼎、舞刀、走索、百戏等等。各种动物对象——从经人们驯服饲养的猪、牛、狗、马,到人所猎取捕获的雁、鱼、虎、鹿等等,各种人兽战斗、兽兽格斗,如“持矛刺虎”“虎熊相斗”“虎吃大牛”等等。如果再联系上面讲的神话——历史故事、幻想的龙凤图腾……,这不正是一个马驰牛走、鸟飞鱼跃、狮奔虎啸、凤舞龙潜、人神杂陈、百物交错,一个极为丰富、饱满、充满着非凡活力和旺盛生命而异常热闹的世界么?

黑格尔《美学》曾说十七世纪荷兰小画派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和细节——例如一些很普通的房间、器皿、人物等等作那样津津玩味的精心描述,表现了荷兰人民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热情和爱恋,对自己征服自然(海洋)的斗争的肯定和歌颂,因之在平凡中有伟大。汉代艺术对现实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场合、情景、人物、对象甚至许多异常一般的东西,诸如谷仓、火灶、猪圈、鸡舍等等,也都如此大量地、严肃认真地塑造刻画,尽管有的是作明器之用以服务于死者,但也仍然反射出一种积极的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和肯定。只有对世间生活怀有热情和肯定,并希望这种生活继续延续和保存,才可能使其艺术对现实的一切怀有极大兴趣去描绘、去欣赏、去表现,使它们一无遗漏地、全面地、丰满地展示出来。汉代艺术中如此丰富众多的题材和对象,在后世就难以再看到。正如荷兰小画派对日常世俗生活的回顾玩味意味着对自己征服大海的现实存在的肯定一样,汉代艺术的这种丰富生活场景也同样意味着对自己征服世界的社会生存的歌颂。比起荷兰小画派来,它们的力量、气魄、价值和主题要远为宏伟巨大。这是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第一次得到高度集中统一的奴隶帝国的繁荣时期的艺术。辽阔的现实图景、悠久的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斓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