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汉浪漫主义(第4/5页)

画像石(或砖)已经没有颜色,但在当时的建筑、雕塑、壁画上,却都是五彩斑斓的。今天不断发现的汉墓壁画和泥俑证实了这一点。后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描述当时地面建筑的雕塑绘画说:“奔虎攫拏”、“虬龙腾骧”、“朱鸟舒翼”、“白鹿孑蜺”、“神仙岳岳”、“玉女窥窗”,“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黄帝唐虞,轩冕以庸”、“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

这不仍是上面所说的神话—历史—现实的三混合的五彩缤纷的浪漫艺术世界么?

与这种艺术相平行的文学,便是汉赋。它虽从楚辞脱胎而来,然而“不歌而诵谓之赋”,却已是脱离原始歌舞的纯文学作品了。被后代视为类书、字典、味同嚼蜡的这些皇皇大赋,其特征也恰好是上述那同一时代精神的体现。“赋体物而浏亮”,从《子虚》《上林》(西汉)到《两都》《两京》(东汉),都是状貌写景,铺陈百事,“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尽管有所谓“讽喻劝戒”,其实作品的主要内容和目的仍在极力夸扬、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其中又特别是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环境事物和物质对象;山如何,水如何,树木如何,鸟兽如何,城市如何,宫殿如何,美女如何,衣饰如何,百业如何,……充满了汉赋的不都是这种铺张描述么:

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场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班固:《两都赋》)

文学没有画面限制,可以描述更大更多的东西。壮丽山川、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都可置于笔下,汉赋正是这样。尽管是那样堆砌、烦琐、拙笨、呆板,但是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狩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不无刻意描写,着意夸扬。这与上述画像石、壁画等等的艺术精神不正是完全一致的么?它们所力图展示的,不仍然是这样一个繁荣富强、充满活力、自信和对现实具有浓厚兴趣、关注和爱好的世界图景么?尽管呆板堆砌,它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却确乎为后代文艺所再未达到。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种动物对象。所有这些对象都是作为人的生活的直接或间接的对象化而存在于艺术中。人这时不是在其自身的精神世界中,而完全溶化在外在生活和环境世界中,在这种琳琅满目的对象化的世界中。汉代文艺尽管粗重拙笨,然而却如此之心胸开阔,气派雄沉,其根本道理就在这里。汉代造型艺术应从这个角度去欣赏。汉赋也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才能正确估计它作为一代文学正宗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与汉赋、画像石、壁画同样体现了这一时代精神而保存下来的,是汉代极端精美并且可说空前绝后的各种工艺品。包括漆器、铜镜、织锦等等。所以说它们空前绝后,是因为它们在造型、纹样、技巧和意境上,都在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包括后来唐、宋、明、清的工艺也无法与之抗衡(瓷器、木家具除外)。所以能如此,乃由于它们是战国以来到西汉已完全成熟、处于顶峰状态中的奴隶集体手工业(世代相袭,不计时间、工力,故技艺极高)的成果所致。像马王堆出土的织锦和几两重的纱衫,像河北出土的企图保持尸体不朽的金缕玉衣[图版21],像举世闻名的汉镜和光泽如新的漆器[图版22],其工艺水平都不是后代中世纪的官营或家庭手工业所能达到或仿效,这正如后世不再可能建造埃及金字塔那样的工程一样。作为以巨大长期的世代奴隶的集体劳动的产物,它们留下来的只能是使人瞠目结舌的惊叹。汉代工艺品正是那个琳琅满目的世界的具体而微的显现,是在众多、繁杂的对象上展现出来的人们力量和对物质世界的直接的巨大征服和胜利。

(三)气势和古拙

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

你看那弯弓射鸟的画像石[图版23],你看那长袖善舞的泥俑,你看那奔驰的马,你看那说书的人[图版23],你看那刺秦王的图景,你看那车马战斗的情节,你看那卜千秋墓壁画中的人神动物的行进行列,…这里统统没有细节、没有修饰,没有个性表达,也没有主观抒情。相反,突出的是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是手舞足蹈的大动作,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这是一种耝线条粗轮廓的图景形象,然而整个汉代艺术生命也就在这里。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以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速度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这种“气势”甚至经常表现为速度感。而所谓速度感,不正是以动荡而流逝的瞬间状态集中表现着运动加力量吗?你看那著名的“马踏飞燕”,不就是速度吗?你看那“荆轲刺秦王”,匕首插入柱中的一瞬间,那不也是速度吗?激烈紧张的各种战斗,戏剧性的场面、故事…,都是在一种快速运动和力量中以展现出滂礴的“气势”。所以,在这里,动物具有更多的野性。它们狂奔乱跑,活泼跳跃,远不是那么安静驯良。它们根本不象唐代那样尽管威武雄壮却静态伫立。同样,在这里,不管是神话幻想、历史故事或人物形象,虽然有时表面上也是静止形态,却仍然包含着内在的运动、力量的气势感。在这里,人物不是以其精神、心灵、个性或内在状态,而是以其事迹、行动,亦即其对世界的直接的外在关系(不管是历史情节或现实活动),来表现他的存在阶值的。这不也是一种运动吗?正因为如此,行为、事迹、动态和戏剧性的情节才成为这里的主要题材和形象图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运动和力量构成了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它与六朝以后的安祥凝炼的静态姿式和内在精神(详下两章)是何等鲜明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