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第2/5页)

刻意描绘的那些丰硕盛装、采色柔丽、轻纱薄罗、露肩裸臂的青年贵族妇女,那么富贵、悠闲、安乐、奢侈…,形象地再现了中唐社会上层的审美风尚和艺术趣味。如本书第六章所指出,现实世间生活以自己多样化的真实,展现在、反映在文艺的面貌中,构成这个时代的艺术风神。

总起来说,除先秦外,中唐上与魏晋、下与明末是中国古代思想领域中三个比较开放和自由的时期,这三个时期又各有特点。以封建门阀贵族为基础,魏晋带着更多的哲理思辨色彩,理论创造和思想解放突出。明中叶主要是以市民文学和浪漫主义思潮标志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出现。从中唐到北宋则是世俗地主阶级在整个文化思想领域内的多样化地全面开拓和成熟,为后期封建社会打下巩固基础的时期。仅从艺术形式上说,如七律的成熟,词的出现,散文文体的扩展,楷体书法的普及等等。如果没有中唐的百花齐放的巩固成果和灿烂收获,恐怕就连这些形式也难以保存和流行下来。人们常常只讲盛唐,或把盛唐拖延到中唐,其实从文艺发展史看,更为重要倒是承前启后的中唐。

就美学风格说,它们也确乎与盛唐不同。这里没有李白、张旭那种天马行空式的飞逸飘动,甚至也缺乏杜甫、颜真卿那种忠挚刚健的骨力气势,他们不乏潇洒风流,却总开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孤冷、伤感和忧郁,这是初盛唐所没有的。韦应物的“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柳宗元的“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刘禹锡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以及卢纶、钱起、贾岛……,与盛唐比,完全是两种风貌、韵味。比较起来,他们当然更接近杜甫。不仅在思想内容上,而且也在美学理想上,如规范的讲求,意义的重视,格律的严肃,等等。杜甫在盛唐后期开创和树立起来的新的审美观念,即在特定形式和严格规范中去寻找、创造、表达美这一基本要求,经由中唐而承继、巩固和发展开来了。

(二)内在矛盾

也正是从中唐起,一个深刻的矛盾在酝酿。

如上篇所说,杜甫、颜真卿、韩愈这些为后期封建文艺定规立法的巨匠们,其审美理想中渗透了儒家的教义。他们要求在比较通俗和具有规范的形式里,表达出富有现实内容的社会理想和政治伦理主张。这种以儒家教义作艺术基础的美学观念不只是韩、杜等人,而是一种时代阶级的共同倾向。所以,尽管风格、趣味大不相同,却贯穿着这同一的思潮脉络。与韩愈对立的元白,同样主张“文章合为时而发,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对元白不满,风流潇洒,“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也同样力赞楚骚“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李长吉歌诗叙》)。他们与封建前期门阀士族对文艺的主张、观念和理论是有差别的。钟嵘《诗品》讲的是“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文心雕龙》讲的是,“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都着重文艺作为对客观事物(包括自然和人事)感发触动的产品。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白居易要回到“诗的六义”,一个说“晋宋以还,得者盖寡”(白),一个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韩),都恰恰是要批判和取代自魏晋六朝到初盛唐的门阀士族的上述意识形态和文艺观点,以回到两汉的儒家经学时代去,把文艺与伦理政治的明确要求紧紧捆绑在一起。白居易把这一点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总而言之,为君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其言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肆而顺,可以播之乐章歌曲也”。这确乎是异常明确了,然而却又是多么狭隘啊!文艺竟然被规定为伦理政治的直接的实用工具,艺术自身的审美规律和形式规律被抛弃在一边,这对文艺的发展当然没有好处,迟早必然要走向它的反面。白居易的那些讽喻诗中有很大一部分作品就并不算写得成功,在当时和后代传诵得最为广远的,仍然是他的《长恨歌》之类的作品。

并且,就在这批“文以载道”、“诗以采风”的倡导者们自己身上,便已经潜藏和酝酿着一种深刻的矛盾。作为世俗地主阶级知识份子,这些卫道者们提倡儒学,企望“天王圣明”,皇权巩固,同时自己也做官得志,“兼济天下”。但是事实上,现实总不是那么理想,生活经常是事与愿违。皇帝并不那么英明,仕途也并不那么顺利,天下也并不那么太平。他们所热心追求的理想和信念,他们所生活和奔走的前途,不过是官场、利禄、宦海浮沉、市朝倾轧。所以,就在他们强调“文以载道”的同时,便自觉不自觉地形成和走向与此恰好相反的另一种倾向,即所谓“独善其身”,退出或躲避这种种争夺倾轧。结果就成了既关心政治、热中仕途而又不得不退出和躲避它这样一种矛盾双重性。“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这是白居易对“甘露之变”的沉痛的自慰:幸而没有遭到血的清洗。而他们的地位毕竟不是封建前期的门阀士族,不必像阮籍嵇康那样不由自主地必需卷入政治旋涡(详本书第五章),他们可以抽身逃避。所以,白居易在做了讽喻诗之后,便作起“穷通谅在天,忧喜亦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素垣夹朱门,主人安在哉,……何如小园主,柱杖闲即来,……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楼台”的“闲适诗”了。这里不再是使权贵侧目的“为君为民而作”,而是“形神安且逸”“知足常乐”了。所以,不难理解,同一个韩愈,与进攻性、煽动性、通俗性的韩文相并行的,倒恰好是孤僻的、冷峭的、艰涩的韩诗;尽管“以文为诗”,但韩诗与韩文在美学风貌上是相反的。也不难理解,柳宗元诗文中那种愤激与超脱的结合,韦应物的闲适与萧瑟的关联……。他们诗文的美,经常是这两个方面的复杂的统一体。这与李白杜甫便大不相同了。像柳宗元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作品:

从小邱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碪,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参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