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第4/5页)

“词境”确乎尖新细窄,不及“诗境”阔大浑厚,然而这却有如人的心情意绪与人的行动事功的差别一样,各有其所长和特点。为什么多少年来,好些青年男女更喜爱词、接近词,不正是因为这种形式和作品更亲切更细腻地表现、描写了人们的各种(又特别是爱情)的心情意绪么?

那末词的时代内容的特征又是什么呢?李商隐诗曰,“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落黄昏,云霞灿烂,五彩缤纷,眩人心目,但已无旭日东升时的蓬勃朝气,也不是日中天时候的耀眼光芒了,它正好与“向晚意不适”的心情相适应。以此来比拟五代、北宋词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不是么?“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既是那么幽闲静美,又总那么百无聊赖、淡淡哀愁,追求那样一种“汲汲顾景唯恐不及”似的欢乐…,这不正是黄昏日落时的闲暇、欢乐和哀愁么?不正是“凄凉日暮,无可如何”,尽管悠闲仍然伤感么?当这些地主知识分子达到它顶峰时,便也开始了它的没落。中国社会史的分期仍在争论,但在意识形态领域以及美学和艺术发展史上,却似乎相当明显。

与从中唐经晚唐到北宋的这种艺术发展相吻合,在美学理论上突出来的就是对艺术风格、韵味的追求。所以,不是白居易的诗论,而恰好是司空图的《诗品》,倒成为后期封建社会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所体现的美学观。它在《沧浪诗话》中获得更为完整的理论形态。如果说,封建前期的美学代表作如锺嵘《诗品》和刘勰《文心雕龙》,主要是讲文艺创作的一些基本特征,如“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那末,封建后期的美学代表作如司空图《诗品》和严羽《沧浪诗话》则进了一步,它讲求艺术作品所必须达到的审美风貌和意境(如“寥寥长风”,“蓬蓬远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后者比前者在强调文艺的特征和创作规律上深入了一层。前者只讲到“神与物游”,后者却要求“思与境谐”,不只是要注意文艺创作的心理特征,而且要求创造出特定的各种艺术境界和风格。文艺中韵味、意境、情趣的追求,成了美学的中心。不再是前期文笔之分、体裁之别,而是理趣之分、神韵之别成为关键。司空图说“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他再三提出,“味外之旨”“味在酸咸之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都是要求文艺去捕捉、表达和创造出那种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难以形容却动人心魂的情感、意趣、心绪和韵味。这当然更不是模拟、复写、认识所能做到,它进一步突出了发展了中国美学传统中的抒情、表现的民族特征。《沧浪诗话》完全承接了这一美学趣味,极力反对“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强调追求“兴趣”“气象”,强调“一味妙悟”,实际是更深入地接触到艺术创作的美学根本规律,如形象思维等问题。如果说,锺嵘《诗品》和《文心雕龙》还是与文艺理论混合在一起的美学;那么,司空图《诗品》和《沧浪诗话》,就是更为纯粹更为标准的美学了。如果说,就文学理论的全面分析研究说,《文心》胜过《沧浪》;那么,就审美特征的把握说,后者却超过前者。《沧浪诗话》是可与《乐记》(奴隶社会的美学)、《文心雕龙》(封建前期美学)并列的中国美学专著。

关于《沧浪诗话》,素来有所争论。例如它到底是崇李、杜呢,还是崇王、孟?便是一个未解决的问题。应该说,严羽的审美水平和感受能力是相当高明的。所以屈、陶、李、杜这些中国诗史中的冠冕,当然为他所极口称赞和推崇。认为这些作品是不可比拟的:“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严羽要求以汉魏盛唐为师,所以应该说,他主观上是更推崇提倡李、杜的。但是,上述的晚唐北宋以来的历史潮流和时代风会,却使他实际更着重去讲求韵味,更重视艺术作品中的空灵、含蓄、平淡、自然的美。这样,也就使他在客观的倾向更接近和吻合于王孟。正如司空图二十四品中虽首列“雄浑”,但其客观趋向却更倾心于“冲淡”“含蓄”之类一样。这都是本文上述那个矛盾趋向的发展和展现,是当时整个时代的文艺思潮的反映。司空图与严羽相隔已数百年,居然有如一脉相传,若合符契,其中的历史必然消息,不是很清楚吗?作品中的山水画、宋词,绘画批评中把“逸品”置于“神品”之上,大捧陶潜,理论上的讲神、趣、韵、味代替道、气、理,无不体现出这一点。就拿虽为陶匠所烧、却供士大夫所用的瓷器说,宋代讲究的是细洁净润、色调单纯、趣味髙雅[图版42]。它上与唐之鲜艳下与明清之世俗都迥然不同。所有这些,体现出一个规律性的共同趋向,即追求韵味;而且彼此呼应协调,相互补充配合,成为一代美学风神。

(三)苏轼的意义

苏轼正好是这一文艺思潮和美学趋向的典型代表。他作为诗、文、书、画无所不能、异常聪明敏锐的文艺全才,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文人们最亲切喜爱的对象。其实,苏的文艺成就本身并不算太高,比起屈、陶、李、杜,要大逊一筹。画的真迹不可复见,就其他说,则字不如诗文,诗文不如词,词的数量也并不多。然而他在中国文艺史上却有巨大影响,是美学史中重要人物,道理在哪里呢?我认为,他的典型意义正在于,他是上述地主阶级士大夫矛盾心情最早的鲜明人格化身。他把上述中晚唐开其端的进取与退隐的矛盾双重心理发展到一个新的质变点。

苏轼一方面是忠君爱国、学优而仕、抱负满怀、谨守儒家教义的人物,无论是他的上皇帝书,熙宁变法的温和保守立场,以及其它许多言行,都充分表现出这一点。这上与杜、白、韩,下与后代无数士大夫知识分子,均无不同,甚至有时还带着似乎难以想象的正统迂腐气(例如责备李白参加永王出兵事等等)。但要注意的是,苏东坡留给后人的主要形象却并不是这一面,而恰好是他的另一面。这后一面才是苏之所以为苏的要害所在。苏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它不是对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已不是“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阮籍)“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潜)那种具体的政治哀伤(尽管苏也有这种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与舍弃。这当然比前者又要深刻一层了。前者(对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后者(对社会的退避)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除了出家做和尚。然而做和尚也仍有苦恼,也仍然逃不出社会。所以这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它类似于叔本华,虽然时代和社会的原因不可能发展到那样充分。但是,如果可以说,在上篇中谈到《春江花月夜》之类的对人生的自我意识只是少年时代的喟叹,虽说感伤却并不感重压,那么这里的情况就刚好相反,它并不多谈,却更加沉重。正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然而就在强颜欢笑中,不更透出那无可如何、黄昏日暮的深沉感伤么?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却是苏轼最早在文艺领域中把它透露出来的。著名的前后《赤壁赋》是直接议论这个问题的,文中那种人生感伤和强作慰籍以求超脱,都在一定程度和意义上表现了这一点。无论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提问”,或者是“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解答”;无论是“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排遣”,或者是“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飘渺禅意,实际都与这种人生空漠、无所寄托之感深刻地联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