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韵外之致(第3/5页)

峭洁清远,遗世独立,绝非盛唐之音,而是标准的中唐产物。我们前面已讲到儒道互补(第三章),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传统中,本来就有所谓“兼济”与“独善”的相互补充,然而这两个方面的充分展开,使这种矛盾具有一种时代、阶级的特定深刻意义,却是在中唐以来的后期封建社会。

朱熹批评韩愈“只是要作文章,令人观赏而已”,苏轼也说,“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韩愈高喊周孔道统,一本正经地强调仁义道德,但他自己的生活、爱好却并不如此。贪名位,好资财,耽声色,佞权势……,完全是另外一套。这使当时和后世各种真诚的卫道者们(从王安石到王船山)颇为不满。其实,它倒是真实地表现了从中唐开始大批涌现的世俗地主知识分子们(以进士集团为代表)很善于“生活”。他们虽然标榜儒家教义,实际却沉浸在自己的各种生活爱好之中:或享乐,或消闲;或沉溺于声色,或放纵于田园;更多地是相互交织配合在一起。随着这个阶级日益在各方面占据社会统治地位,中唐的这种矛盾性格逐渐分化,经过晚唐、五代到北宋,前一方面——打着孔孟旗号,口口声声文艺为封建政治服务这一方面就发展为宋代理学和理学家的文艺观。后一方面——对现实世俗的沉浸和感叹日益成为文艺的真正主题和对象。如果说,在魏晋,文艺和哲学是相辅而行交溶合作的,那么,唐宋而后,除禅宗外二者则是彼此背离,分道扬镳。但是,并非宋明理学而是诗文和宋元词曲把中国的审美趣味带进了一个新的阶段和新的境界。

这里指的是韩愈李贺的诗、柳宗元的山水小记,然而更指的是李商隐、杜牧、温庭筠、韦庄的诗词。它不是《秦妇吟》(韦)或《韩碑》《咏史》(李、杜),而是那些“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些千古传诵的新词丽句。这里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主题已完全不同于盛唐,而是沿着中唐这一条线走进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彩色的捕捉追求中。爱情诗、山水画成了最为心爱的主题和吟咏描绘的体裁。这些知识分子尽管仍然大做煌煌政论,仍然满怀壮志要治国平天下,但他们审美上的真正兴趣却实际已完全脱离这些了。拿这些共同体现了晚唐五代时尚的作品与李白杜甫比,与盛唐的边塞诗比,这一点便十分清楚而突出,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所以,从这一时期起,最为成功的艺术部门和艺术品是山水画、爱情诗、宋词和宋瓷。而不是那些爱发议论的宋诗,不是鲜艳俗丽的唐三彩。这时,不但教人膜拜的宗教画已经衰落,甚至峨冠髙髻的人物画也退居次要,心灵的安适享受占据首位。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从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情意绪成了艺术和美学的主题。如果再作一次比较,战国秦汉的艺术,表现的是人对世界的铺陈和征服;魏晋六朝的艺术突出的是人的风神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气和功业;那末,这里呈现的则是人的心境和意绪。与大而化之的唐诗相对应的是纤细柔媚的花间体和北宋词。而晚唐李商隐、温庭筠的诗则正是过渡的开始。胡应麟说,“盛唐句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唐句如风兼残雪起,河带断冰流;晚唐句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而盛、中、晚界限斩然。故知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诗薮》)区别到底何在呢?实际上这乃是盛唐以其对事功的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渡。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

在词里面,中、晚唐以来的这种时代心理终于找到了它的最合式的归宿。内容决定形式。“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夜夜梦魂休漫语,已知前事无寻处”;“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这种种与“诗境”截然不同的“词境”的创造,正是这一时期典型的审美音调。所谓“词境”,也就通过长短不齐的句型,更为具体、更为细致、更为集中地刻画抒写出某种心情意绪。诗常一句一意或一境,整首含义阔大,形象众多;词则常一首或一阕才一意,形象细腻,含意微妙,它经常是通过对一般的,日常的,普通的自然景象(不是盛唐那种气象万千的景色事物)的白描来表现,从而也就使所描绘的对象、事物、情节更为具体、细致、新巧,并涂有更浓厚更细腻的主观感情色调,而不同于较为笼统、浑厚、宽大的“诗境”。这也就是一些人所说的(词)“其感人也尤捷,无有远近幽深,风之使来,是故比兴之义,升降之故,视诗较著”,(谭献:《复堂词话》)“诗有赋比兴,词则比兴多于赋”,(沈祥龙:《论词随笔》)以表述细致复杂的心境意绪。它们也只有通过景物各种微妙细致的比兴才能客观化地传达出来,词在这方面比诗确乎更为突出。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
竚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是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

这是诗中所没有也不能看到的另一种境界,花轻似梦,雨细如愁,尽管境小而狭,却巧而新,与日常生活也更亲切更接近。这时就是像可用“诗境”表达的家国愁征夫恨,也以另一种更易动情和感人形式表现出来:

珍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倚,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通避。(范仲淹)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