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二 · 滦 阳 续 录 四(第3/13页)

老仆施祥尝曰:“天下惟鬼最痴。鬼据之室,人多不住,偶然有客来宿,不过暂居耳,暂让之何害?而必出扰之。遇禄命重、血气刚者,多自败;甚或符箓劾治,更蹈不测。即不然,而人既不居,屋必不葺,久而自圮,汝又何归耶?”老仆刘文斗曰:“此语诚有理,然谁能传与鬼知?汝毋乃更痴于鬼!”姚安公闻之,曰:“刘文斗正患不痴耳。”

祥小字举儿,与姚安公同庚,八岁即为公伴读。数年,始能暗诵《千字文》;开卷乃不识一字。然天性忠直,视主人之事如己事,虽嫌怨不避。尔时家中外倚祥,内倚廖媪,故百事皆井井。雍正甲寅,余年十一,元夜偶买玩物。祥启张太夫人曰:“四官今日游灯市,买杂物若干。钱固不足惜,先生明日即开馆,不知顾戏弄耶?顾读书耶?”太夫人首肯曰:“汝言是。”即收而键诸箧。此虽细事,实言人所难言也。今眼中遂无此人,徘徊四顾,远想慨然。

注释

雍正甲寅:雍正十二年(1734)。

译文

老仆人施祥曾经说:“天下只有鬼最痴。鬼占据的房间,人大多不去住,偶尔有客人来住,不过是临时居住而已,暂时让出来又有什么害处?但鬼一定要出来扰乱客人。遇到禄命旺盛、血气刚强的人,鬼就大多败露坏了自己的事;甚至遭到符箓的劾治,更是在劫难逃。即使不这样,人既然不来居住,房屋一定不再修整,时间一长就坍塌了,鬼又住到哪里去呢?”老仆人刘文斗说:“这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是谁能把这话转告给鬼呢?你岂不是比鬼更痴!”姚安公听到这话,说:“刘文斗的毛病就在于不痴。”

施祥,小字举儿,与姚安公同年出生,八岁就成为姚安公的伴读。几年后,他才能默诵《千字文》;而打开书本,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识。但是,他秉性忠直,把主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看待,即使遭到怨恨也不退避。当时,家中事务对外依靠施祥,对内依靠廖媪,所以每件事都井井有条。雍正甲寅年,我十一岁,元宵夜偶尔买了玩具。施祥启禀张太夫人说:“四官人今天游玩灯市时,买了几件杂物。这点儿钱财本来不足惜,只是先生明天就开馆上课,不知四官人是顾得游戏呢,还是顾得读书呢?”太夫人赞同说:“你说得有道理。”就收去玩具锁在箱子里。这虽然是件小事,他却实在是说了别人不好开口的话。现在,我眼前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徘徊四顾,遥想过去,感慨万分。

先兄晴湖第四子汝来,幼韶秀,余最爱之,亦颇知读书。娶妇生子后,忽患颠狂。如无人料理,即发不薙,面不盥;夏或衣絮,冬或衣葛,不自知也。然亦无疾病,似寒暑不侵者。呼之食即食,不呼之食亦不索。或自取市中饼饵,呼儿童共食,不问其价,所残剩亦不顾惜。或一两日觅之不得,忽自归。一日,遍索无迹,或云村外柳林内,似仿佛有人。趋视,已端坐僵矣。其为迷惑而死,未可知也。其或自有所得,托以混迹,缘尽而化去,亦未可知也。忆余从福建归里时,见余犹跪拜如礼,拜讫,卒然曰:“叔大辛苦。”余曰:“是无奈何。”又卒然曰:“叔不觉辛苦耶?”默默退去。后思其言,似若有意,故至今终莫能测之。

注释

薙(tì):同“剃”,用刀刮去毛发。

盥(ɡuàn):洗。

译文

我已故兄长晴湖的第四个儿子汝来,小时候聪明伶俐,我最喜欢他,他也很懂得读书。他娶妻生子后,忽然得了癫狂病。如果没人管他,就头发也不理,脸也不洗;夏天可能穿着棉衣,冬天可能穿着单衣,他自己也不知道冷热。不过也没有别的疾病,好像寒暑不侵一样。叫他吃饭就吃,不叫他吃饭他也不要。有时到集市上自己拿饼吃,还叫儿童们一起吃,也不问价钱,剩下的也不顾惜。有时一两天找不到他,忽然又自己回来了。有一天,到处找不到他,有人说村外柳树林里好像有人。跑去一看,他已经端坐着僵硬了。或许他是内心迷乱而死,也不可知。或许他是内心已经得道,以混迹人间为假托,缘分尽了就坐化而去,这也无从知晓了。记得我从福建回到老家时,看见我还是按礼节跪拜,拜完突然说:“叔叔太辛苦了。”我说:“这是没办法。”他又突然说:“叔叔不觉得辛苦么?”然后默默地退下去了。后来想起他的话似乎含有深意,所以至今终究不能推测他的死因。

姚安公言:庐江孙起山先生谒选时,贫无资斧,沿途雇驴而行,北方所谓短盘也。一日,至河间南门外,雇驴未得。大雨骤来,避民家屋檐下,主人见之,怒曰:“造屋时汝未出钱,筑地时汝未出力,何无故坐此?”推之立雨中。时河间犹未改题缺,起山入都,不数月竟掣得是县。赴任时,此人识之,惶愧自悔,谋卖屋移家。起山闻之,召来笑而语之曰:“吾何至与汝辈较。今既经此,后无复然,亦忠厚养福之道也。”因举一事曰:“吾乡有爱莳花者,一夜偶起,见数女子立花下,皆非素识。知为狐魅,遽掷以块,曰:‘妖物何得偷看花!’一女子笑而答曰:‘君自昼赏,我自夜游,于君何碍?夜夜来此,花不损一茎一叶,于花又何碍?遽见声色,何鄙吝至此耶?吾非不能揉碎君花,恐人谓我辈所见,亦与君等,故不为耳。’飘然共去。后亦无他。狐尚不与此辈较,我乃不及狐耶?”

后此人终不自安,移家莫知所往。起山叹曰:“小人之心,竟谓天下皆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