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西湖风波(第2/7页)

两个官同声念道:“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果然是天子气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笔改诗,还是要用原来那人的口吻的,不过别忘了那人也是个官。”两个官儿又同声道:“对,对,是富贵气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气了!”

“史大人”道:“从这个故事,你们也可得知圣天子也是愿意见到饮酒赋诗的升平气象了吧?”两个官儿会意,拍掌笑道:“对了,要念念不忘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还有什么升平气象可言?”

那穷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蓝那官儿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你一再冷笑,什么意思?”

穷秀才越发冷笑,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姓黄那官儿趋奉不甘人后,跟着也站起来道:“我发现你两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说话之后。”

穷秀才道:“那又怎样?”他不分辩,显然是直认不讳了。

两个官儿同声说道:“史大人的高论,你敢不服气么?”

穷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论,我有我的低论,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变了面色,那少年却笑道:“听说江南词风最盛,卖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词人所填的词,果然不错,可惜我刚才只听了半阕,唱得也不怎么好。”那条画船已去得远了。但楼下却正有一个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个少女经过,看来像是祖孙。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兴,就叫她上来唱唱吧。这姑娘长得颇为秀丽,想必也会唱得不错。”那少年点了点头:“好,就叫她过来唱个曲子给我听。”檀羽冲听了他的说话,更为诧异,原来他说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话,但却是北方的口音,而且还好像是金京人士的口音。

那老者携了孙女过来,打了个手势道:“公子点什么曲子。”

那少年道:“随你们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们给你弹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愣了一愣,说道:“你说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词?”

那老者陪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话……”那公子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柳永的词,好,很好!就这一首吧,你弹。”

柳永的词当时最为流行,名闻中外,有个西夏官员出使宋国回来言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可知他的词流传之广。“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个柳永,也不稀奇。”檀羽冲暗自想道。

那老者抚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爹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公子闭目轻打节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词,他还没有张开眼睛。

老者咳了一声,说道:“献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梦初醒,方知鼓掌赞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华,都写得淋漓尽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那公子想了一想,说道:“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是韦庄《菩萨蛮》词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词句来作答复,可知他也是读过不少诗词的。

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冲都可以猜得到,他原来想说的“下文”必定不是这样。

那老者道:“这首词是天下闻名的,说起来还有一个和它有关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吗?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听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到金国,金国的皇帝读了大为赞赏,因而也写了一首诗,表达他对江南的山川秀美、人物风流的倾慕。金国的皇帝居然会写汉诗,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说的。大概这首诗写得不怎么高明,所以并没传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这可真是道听途说了!”

老者道:“哦,根本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过几乎都给你说错了。第一,金主写的这首诗,是因柳永此词而激发起他的雄心壮志的,是自述抱负之作。说他想往江南的秀丽山川,还勉强可以,什么仰慕江南的人物风流等等,那就简直是胡说一通了。第二,他这首诗可称绝妙好诗,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说他写得不高明?”

那小姑娘道:“真的吗?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这首诗我倒还记得,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念道:

混一车书四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原来正如檀羽冲所料,这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不但是金国的贵族。他刚才想说的“下文”其实就是这个故事,只因怕给别人起疑,故而没说出来的。但现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对金国的皇帝又颇有“不敬”的话语,他就忍不住要说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赞好(他是出钱点唱的大爷,老者稍为懂得世故的话,一听他念完这首诗,就该赞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发。

那小姑娘却忽地说道:“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谁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来,这首诗只是混账说话!”

老者喝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那少年变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国,倒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冷说道:“别拦阻她,我倒想听她的高见。”

那小姑娘道:“金国的贼皇帝想来西湖耀武扬威,叫他来世也别想,他要是敢来欺侮咱们大宋的话,别说立马吴山,未过长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鱼腹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小姑娘道:“我说得不对吗?”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当然也就不敢说这小姑娘长大宋的志气,灭金国的威风乃是不对。但这口气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恶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说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知爱国,赏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递给那小姑娘,暗中已是运上内力,只要那小姑娘—接,就要受内伤,但这内伤是过后方始发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会喝酒。”少年道:“喝一杯不碍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贴近那小姑娘的脸孔了。看来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话,他就要强行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