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4/12页)

幽谷中的岁月似是单纯静止,徐晖却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飞梭般穿行。他生来喜欢热闹繁华,然而幽谷中只有这几人而已,大把光阴都是他一人度过。看天,喂马,晒太阳,干农活,有时大半日都无须开口讲一言。如此安静独处,徐晖闭上双眼,便打开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运动,潮汐的起落,还有他自己的生长。他往日修习“飘雪劲影”的最大障碍竟然不攻自破。

徐晖会永远记得这段在幽谷中的岁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宝贵。

凌郁仍然无法行走,双腿的痛觉亦无消减。看着她紧咬牙关不吭声,徐晖惶恐不知所措。有时他甚至怀疑,与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让她毫无知觉反而更好些。

这一次凌郁又重重摔倒在黄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无数根银针沿着大腿的血脉直钻心窝,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

凌波却把脸埋进他衣襟,放声哭出来。龙益山从未见过凌波如此伤心,惊得说不出话,只有轻轻摩搓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这个无声的抚慰,却正是此时此刻凌波最需要的。

徐晖陪龙益山去了后园。龙益山跌坐在慕容旷墓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潸然而下,在脸上汇成两条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个上午,美好的少年时代从眼前一晃而过。慕容旷和黎静眉悠扬的笑声在空谷中回响。龙益山伸手想抓住他们的声音,他们却直上云霄。益山,我们来捉迷藏吧。他听到慕容旷在空中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再也找不到我们。

龙益山曾经以为他们是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可原来生命是一场孤苦伶仃的旅程,没有人敢对命运叫嚣说我们几个永不分开。静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碎了,如今阿旷也不在了,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觉得身体内的水分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掉,五脏六腑抽干了缩成一团,眼眶里终于再流不出泪来。

徐晖一直陪在龙益山身边,渴望为他分担痛苦。唯在这分担之中,他才切实相信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龙益山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其间龙益山沉默流泪,未置一词。冬是死之一季,万物沉睡,生命停顿。幽谷的寒冬格外静寂空阔,徐晖的声音一经出口,就化进林间的风啸声里,激不起半分回音。

过了好儿个时辰,他们身上都挂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霜。突然龙益山开口道:“徐兄,我想去看看她。”

徐晖心里咯噔一紧,但见龙益山脸色凝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怨恨。

徐晖和龙益山到凌郁房间的时候,她斜靠在床栏上睡着了。那沉睡的脸庞上笼着一种执拗的单纯,深深戳进徐晖眼窝。他凝视她良久,才开口轻声唤她:“海潮儿,瞧谁来了?”

凌郁睡得轻,眉头一蹙,便已然醒来。打开双眼的刹那,她猝然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温厚,朴素,充满善意。她的心猛一抽紧,旋即重又紧紧闭上双眼,贪婪地回味着这气味。

“海潮儿,你睁眼瞧瞧,瞧是谁来了?”

凌郁浑身战栗,用嗅觉分辨着徐晖身后的来人。一只大手突然轻落到她手上,给了她深深一握。她一下子抓住那手,拽到自己唇边,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大哥!”泪水顺着凌郁紧闭的眼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海潮儿,他不是……”

凌郁不理会。她亲吻那只手,热切呼唤着:“大哥,大哥!”

这呼唤亘古绵长而又撕心裂肺,泪水落在手背上,充满了灼人的力量。龙益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凌……慕容姑娘,是我。”

凌郁迟疑地张开双眼。水雾中升起龙益山黝黑的面庞。这面庞熟悉而又陌生,眉目之间隐匿着慕容旷的神情。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浓密打结的眉心:“大哥,你眼里面,怎么有这么多悲伤?”

龙益山把头微微一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