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5/12页)

凌郁心中充溢的悲伤“轰”地炸开。幻象打破,灰飞烟灭,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益山兄……”她终于认出龙益山:“你来了,就好像是大哥他来了。”

“阿旷他再也来不了了,他已经不在了。”龙益山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凌郁抽冷子似地缩回手来,良久方道:“他们都假装不怨我,强作欢颜,就好像已然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一样。益山兄,我还是情愿见你这样。你从来不假装,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得见我自己。我宁肯你这么恨我,也不愿看你伪装的宽恕。”

龙益山如何不怨恨凌郁,他最亲爱的两个人相继惨死,都要归咎于这个狠心的女子。他狠狠道:“你如何下得了手?”

凌郁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龙益山。她恍惚觉得龙益山是上苍派来给她最终审判的天神,他紧闭的口中就含着一纸判词。

徐晖深恐龙益山出言过重,刚欲劝止,却听他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俩在茶园给静眉守灵。阿旷说是你害死了静眉,我急了眼立时便要去找你。他死命拦住我,求我放过你。他说他永远不再见你了。可那些日子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瞧得出来,他是在跟他自个儿打架。后来他还是上姑苏找你去了。他待你,就如同待他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没法子怨怪你。”

“可他再不到我的梦里来了,他再不回来了。”凌郁怔怔落下泪来。

“那他是不愿见你现下这样。”

“什么样?”

龙益山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方道:“你以前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怕,如今却当起了缩头乌龟。阿旷他最爱天高地阔,可不喜欢整日憋屈在屋子里头的人。”

凌郁脸涨得通红,慢慢又褪成苍白。她转头面朝墙壁,冷冷甩出一句话:“你不用激我,我的腿废了,只能憋屈在屋子里头。”

徐晖心如刀绞,忍不住冲口吼了一嗓子:“谁说你腿废了?我不许你这么胡说!”

凌郁缓缓背身躺倒,将脸埋进棉被里。她似乎打定主意沉沦到底,任谁也不能敲醒她沉睡的意志。

仿佛知晓各人心中的悲苦,新的一年来得悄没生息。幸而龙益山的归来给幽谷带来了一丝生气。除夕夜,凌波带着龙益山和徐晖做了一桌丰盛家宴,全家人一意做出兴高采烈的热闹气氛。只有凌郁仍旧一言不发,涣散地靠在椅背上,一次筷子都不动。她看着他们,觉得隔膜和疏远,欢乐早已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凌波夹了一筷醪糟鱼丝到凌郁碗里:“来尝尝,这可是你益山哥的手艺。”

凌郁勉强拣起一根鱼丝,如吞药般强咽下去。

慕容湛终于看不过去,拍下筷子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凌郁拾起眼皮,勉力接住父亲沉重的目光。这目光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在心里说,别逼我了,反正已经无可救药,就由我去吧,就让我一沉到底吧。

可慕容湛偏不肯放过她,寒着脸说:“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十恶不赦,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只能躲在这幽谷深处做一具行尸走肉?”这话正戳到凌郁心窝里去,她眼中立时便蒙了泪,只屑轻轻一点头,泪水就会落下来。除夕夜落泪是大不吉,她便强忍着。只听慕容湛缓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小孩,他生来便不知父母是谁,就跟他养父两个人住在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一伙恶人闯到他家里来烧杀抢掠。他养父把他给藏了起来,这孩子才侥幸躲过一劫。”

听到这里,徐晖心中一动,这个小孩和海潮儿自已的身世很像啊。

“后来这小孩长大了,学会了很厉害的武功,再没有人能欺侮他了。可是他没有亲人,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他以为这世上只有恶,没有善,所以他便也漫无目的地行恶。他心里头全都是恨,可又不知该恨谁好,就把天底下所有人都恨上了。天下人也都恨他,他们日夜诅咒,盼望这个恶魔从世上消失。他们把坏事都推到他头上,有些是冤枉,有些又不是。这个人的的确确干下了很多坏事。他杀人不眨眼,瞧着不顺眼的一剑就刺下去,因为他以为人人龌龊。他见了好人家的女子就勾引,因为他觉得她们都是惺惺作态的婊子。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配下地狱?”

凌郁全身一震,她听出来父亲这是在讲述他自已的身世。慕容湛神秘的面纱终于被他自己揭开,江湖上支离破碎的道听途说被故事的讲述者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真正的慕容湛,既不是凶神恶煞,亦非落难英雄,他长于不幸,亦制造不幸。凌郁眼前一片模糊,恍恍看到她自己。原来她的人生,正是延续了父亲的悲哀。

慕容湛深深望着凌郁:“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只有下地狱?他是不是一丁点儿指望都没有?”

凌郁心乱如麻,迷茫地点了点头。

“这人自己也是这么想,他想他这一生就这么完蛋罢。可有一天他遇见一位仙女,这仙女明知他是个恶魔,却丝毫不嫌恶,反而真心诚意地相待。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尝到幸福的滋味。这滋味真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幸福原来是这么好。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好的女子,不配拥有幸福,可最后他竟然得到了,这真不可思议。”慕容湛缓缓握住身旁凌波的手。

凌波眼中泪花点点,安静地微笑着,像一片明月光。

“既然是不配得到幸福,怎么还能得到?”凌郁哑着嗓子问。

“在上天眼中,这世上众生都是一样,即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之人也不例外。”慕容湛声音如水,温柔深沉。

“什么样的人都能吗?”

“都能,除非你自己摒弃了人世幸福。”

凌郁的心剧烈地战栗:“难道上天不惩罚罪人吗?”

“上天很公平,谁犯了错,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年轻时伤过许多人的性命,杀过别人的儿子,所以上天就夺去我的儿子,收回我的武功。这惩罚躲也躲不过,或迟或早都会来。”

“这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呀!”凌郁捂着胸口叫道。

慕容湛微微一笑:“你一直都这样把大石头往自己身上压,是吧?这是我应受的罚,我坦然受之,你不必觉得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