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自云良家子

方九天轻功甚佳,他身材高瘦,手长脚长,随意一步迈出去便有七八尺远近。秦渐辛坐在他肩上,只觉平稳异常,比骑马坐轿还要舒坦。当下指点方九天,按照自己先前推断之方位,寻觅林砚农踪迹。

此地犹是汴梁城北郊,本来虽比不得城中繁华,却也非人迹罕至之处。但自金兵渡河南下,城外百姓大半或入城暂避,或往各地投亲访友,兼之金兵到来后,逢人便杀,逢屋便烧,是以京畿郊外,数十里内,唯余断垣残瓦,兵火余烬,却是瞧不见人烟了。

方九天依照秦渐辛指点,奔驰来去得良久,忽然不耐起来,说道:“秦师弟,咱们这不是在兜圈子么?”秦渐辛道:“不是兜圈子,是兜葫芦。”方九天不解道:“甚么?”秦渐辛道:“你见过蜜蜂么?蜜蜂采蜜之时,便是飞成葫芦之型。咱们便是在学蜜蜂。”方九天更加糊涂,问道:“不是去取那林砚农的首级么?学蜜蜂做甚?”

秦渐辛笑道:“你别小看了这些飞禽走兽、虫蚁蜂蝶,这些小家伙们比人聪明得多呢。我见蜜蜂采蜜之时,都是飞作葫芦之型,虽不能想明白其中道理,但若要在一大块地方中找点什么,料想这葫芦之型必是最快捷的找法。”方九天奇道:“你怎知道?”秦渐辛道:“你想啊,咱们做人,一生有多少事情要做?那蜜蜂一生之中却只做寻蜜采蜜这一件事,自是精擅之极。咱们要找那林砚农,便非学蜜蜂不可。”

方九天皱眉道:“何必那么麻烦,那林砚农既是受了伤,必是躲在隐秘无人之处。多半不是树林,便是山洞。咱们点起火把,逢林便烧,若是见到山洞,便用烟熏。还怕找不到他?”秦渐辛一怔,心想这法子倒的确比自己法子更好,反正林砚农受伤不重,也不至当真烧死熏死了他,便道:“还是师兄见识高明,既是如此,咱们便火攻罢。”心中却想:“这法子原是简单之极,我怎地便想不到?可见有时思虑太深,反而坏事呢。”

方九天说干便干,放下秦渐辛,运掌如刀,将身畔枯树上的树枝一根根劈了下来,做成火把。秦渐辛瞧着心中羡慕,忍不住问道:“师兄,你的掌力好生了得,可跟师父学了多久了?”方九天道:“我今年三十三岁,一生下来便跟着师父,自两岁时便每日用药汤沐浴,打熬筋骨;五岁上开始练入门内功;到得八岁上,师父方才教我第一套拳法;起始练兵刃,却是十三岁之后的事了。”

秦渐辛吓了一跳,心道:“这方九天对方教主怕得那么厉害,武功自然和方教主差得很远。却已练了三十多年功夫。幸亏我不曾当真拜方教主为师,否则要我也这么练个三十多年,这辈子岂不蹉跎过去了?还说什么做申包胥?就算我比这方九天聪明十辈,要想武功胜过方教主,也非得十年八年不可。”不禁心中气馁,随即又想:“那林大叔年纪比方教主看来小着好几岁,聪明智慧更加不能跟方教主相比,武功却比方教主高。想是他练的功夫比方教主的好得多。”想到此处,向林砚农求教之意更坚。

这时方九天已将上百根枯枝拢成一捆,解下腰带系了,却只将一根握在手中,说道:“秦师弟,你抱着这些枯枝,我叫你时,你便抽一根给我罢。”说着点燃手中枯枝,大步向前。秦渐辛微微皱眉,他素来爱洁,怎肯抱着这些沾满老泥的枯枝?只得双手抓住那捆枯枝的腰带,勉强提起,跟在方九天身后,蹒跚而行。

这时已是隆冬,天干物燥,在林中放火十分轻易。方九天手法极是老道,点燃树枝,专挑枯树衰草繁盛之处掷去,不多时已点了十余个火头。秦渐辛心道:“这方九天似是放火放惯了的,相由心生,这人相貌如此凶恶,生平定然没少做坏事。最好待会儿林大叔一掌毙了他,世间便少个祸害。”心中只盼尽早寻见林砚农,是以虽然提着树枝颇为吃力,却是一声不吭,咬牙支撑。

好在方九天每掷出一根火枝,秦渐辛手里便轻了一分。过得一盏茶时分,秦渐辛手中树枝已只剩得一小半。眼见方九天又点燃一根树枝,掷向一棵枯树,倏忽间树上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接住火枝,反向方九天掷来,力道却比方九天掷出时不知大了多少倍。细细一根树枝,竟发出“呜呜”破空之声,势头猛恶之极。

方九天眼见那枯枝来势惊人,不敢伸手去接,就地打滚,起身时已在丈许开外。凝神看时,不觉骇然。只见那二尺来长的枯枝,倒有一尺八九寸没入土中,留在地面之上的只短短寸许,若非火势兀自未熄,月色中几乎瞧不出来。方九天心知此处虽是泥地,但当此隆冬,泥土冻结,其坚不亚于砖石,而那枯枝又轻又脆,此人竟能将之掷入如此之深,这份功力当真是惊世骇俗,只怕便是师父方腊也未必及得上,心中惊惧,暗暗有了随时逃走的打算。

秦渐辛大喜,叫道:“林大叔,是你么?”树上那人闷哼一声,却不说话。方九天惊道:“师弟,你叫他林大叔?”秦渐辛虽料定树上那人多半是林砚农,却怕方九天得知实情,一怒向自己出手,林砚农相救不及,便向方九天使了个眼色,又叫了一声:“林大叔,是你么?”

方九天不知他在玩甚么花样,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敢造次,心中又实在害怕那人,当下站在秦渐辛身后,默不作声,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情势凶险,小师弟武功低微,可顾不得这个累赘。最多师父面前只推不曾见过罢了。”

那人声音极是低沉暗哑,似是喉头不适,又似中气不足,缓缓道:“小娃儿,你是谁?”秦渐辛听他声音古怪,一时无法分辩,心忖:“难道林大叔竟伤得这般重?”心中犹豫不决,便含糊其辞,说道:“在下秦渐辛,奉家师之命,特来相请山东林大侠,有要事相商。不知前辈可是林大侠么?”

那人呻吟了一声,低声道:“你师父是谁?你刚才不是叫‘林大叔’么,怎地改口叫‘林大侠’了?林大侠却又是谁?”秦渐辛大奇:“这笨蛋方九天不知道林大叔也罢了,怎么这人也不知道?难道林大叔这么没名气?还是这人也是个孤陋寡闻的家伙?”这时他已心知此人决非林砚农,不愿和他多说,便道:“既然前辈并非林大侠,晚辈不敢打扰了,这便告辞了。”回身拉住方九天的衣襟,说道:“师兄,咱们走罢。”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这便想走,哪有这般便宜事?”说话声中,那枯树轰然巨响,竟然从中裂为两半,分向左右倒下,只砸得尘土飞扬。方九天见势不好,哪里还顾得秦渐辛,展开轻功,转身狂奔,只听得“嗤”的一声,秦渐辛手中已只剩得半幅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