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伯百利和山顶的圣安妮(第4/7页)

一两分钟后,珍坐在一间装饰简约的大屋子里等待,屋内有一座炉门关闭的火炉在供暖。地板上大多没有铺地毯,四周是齐腰高的壁板,再往上是发灰的白石膏墙面,整体让人略有些苦行隐修的感觉。高个女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房间更显寂静。间或能听见白嘴鸦的鸣叫。“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珍想,“我现在不得不告诉那个女人我做的梦,她还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一般来说,她认为自己是个现代人,能够坦然地谈论任何事情。但是当她坐在这间屋子里时,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了。她以为会知无不言,但是各种深藏的秘密都重新悄悄浮现,她曾把这些秘密抛在一边,以为永远不用提起。令人吃惊的是,其中只有很少的几件事和性相关。珍自言自语道:“在牙医那里候诊时,至少还有彩图可以看呢。”她站起身,打开屋中间桌子上的一本书。她的目光立刻落在一段话上:“女性之美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都是欢乐之源,爱神因而比上帝更古老,更强大。莉莉斯[9]的虚荣是她渴望别人来苦苦追求她的美色,但是夏娃的顺从则是渴望别人来享受她的美貌,被爱者都是从爱人者身上品尝到自己的甘美,以上两者皆如是。顺从是快乐之阶梯,谦虚为……”

此时门突然开了。珍赶紧合上书,抬头看去,脸涨红了。那个开始带她进来的女子也刚打开门,正站在门口。珍对这女子有了一种几近热烈的仰慕之情。让人想不到的是,女人们对那些和自己美丽风格不同的女人,常会产生这种情愫。珍想,像她那样有多好啊,如此挺拔、如此坦率、如此勇敢、如此飒爽,又颀长得如此庄严。

“呃,艾恩伍德小姐来了吗?”珍问。

“你是斯塔多克太太吗?”那女子问。

“是的。”珍说。

“我马上带你去见她,”那女子说,“我们正在等你。我名叫卡米拉,卡米拉·丹尼斯顿。”

珍跟着她走,走道又窄又简单,珍认为她们还走在房子的后部,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可是个高宅大院。她们走了很长一段,卡米拉停下来敲敲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就像个女仆”,珍想):“她来了。”然后站到一边让珍进去。珍就走进去了;艾恩伍德小姐全身黑衣,双手交叠在膝上,和珍梦见的一模一样,她昨天晚上在公寓里究竟有没有做梦呢?

“请坐,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

她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很大且瘦骨嶙峋,但是给人感觉并不粗糙,即便坐着,她也极其高大。她的一切都很巨大:鼻子、不苟言笑的嘴唇、灰色的眼睛,都很大。她也许将近六十岁了。屋里有一种让珍觉得格格不入的氛围。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艾恩伍德小姐拿着笔记本和铅笔。

“珍·斯塔多克。”

“结婚了吗?”

“是的。”

“你丈夫知道你来找我们了吗?”

“不知道。”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年龄吗?”

“二十三岁。”

“现在,你要和我说什么?”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深吸了口气,说:“我最近总做噩梦——并感觉很沮丧。”

“什么样的梦?”艾恩伍德小姐问。

珍描述梦境花了不少时间,她不太善于讲这个。讲的时候,珍盯住艾恩伍德小姐的大手、黑衬衫、笔记本和铅笔。这也是为什么她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她一边说,一边看到艾恩伍德小姐的手不再记录了,手指攥住了铅笔,那些手指看来非常有力。她的手越攥越紧,指节都开始发白,手背上青筋暴出,最后,好像是要强压下什么感情,她突然将铅笔一折为二。这时,珍惊奇地停下诉说,看着艾恩伍德小姐的脸。她灰色的眼睛里毫无表情。

“请继续说,小姐。”艾恩伍德小姐说。

珍继续讲述。当她讲完后,艾恩伍德小姐问了她好些问题。然后她又沉默了许久,直到珍最后说:“你认为是不是我出了点啥问题?”

“你一切正常。”艾恩伍德小姐说。

“那你是说,这些梦会消失?”

“我不是这意思,梦很可能不会消失。”

珍满脸失望。

“那就没有办法可以治了吗?这些梦太可怕了,真实得可怕,根本就不像梦。”

“我很清楚。”

“这是不是某种不治之症?”

“你之所以无药可医,是因为你根本就没病。”

“但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做这样的梦肯定不正常。”

两人都顿了一顿。艾恩伍德小姐说:“我想,我最好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你。”

“请说吧。”珍紧张地说,她被这话吓坏了。

“我先要说的是,”艾恩伍德小姐说,“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珍一言不发,私下思忖:“她在拿我开涮,她认为我疯了。”

“你娘家姓什么?”艾恩伍德小姐问。

“都铎[10]。”珍说,放在平时,不管什么时候,她说起这个都会很不自然,因为她极不愿意让别人以为她自己出身古老名门而虚荣。

“是都铎家族沃威克郡那一支吗?”

“是的。”

“你是否读过一本小书,只有四十页纸,是你的一个祖先所写的伍斯特战役[11]?”

“没有读过。家父有一卷复本,我想他说过那是孤本了。但我从来没有读过。他过世后,家宅拆倒,这本书也就丢了。”

“你父亲认为只有孤本,是错的。至少还有另两卷复本:一卷在美国,一卷在这栋屋子里。”

“那又如何?”

“你的祖先对这场战役的记录是完整的,大体上也真实,他说这是在战役发生的当天写成的。但是他当时根本不在现场。他那时在约克郡。”

珍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听,她只是看着艾恩伍德小姐。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艾恩伍德小姐说,“我们认为他没有说谎,那他就是梦到了这一切。你明白了吗?”

“梦到了这场战役?”

“没错,但是梦见的都是真事。他在梦里真的看到了这场战役。”

“我看不出这和我有何关系。”

“千里眼,这种能梦见真事的能力,有时候是会遗传的。”艾恩伍德小姐说。

不知为何,珍的呼吸乱了。她有受辱之感——她本来就厌恶这样的事:古老的、荒谬的、莫名其妙的事情,突如其来,和她过不去。

“怎么证明呢?”她问,“我是说,只有我祖先的自述而已。”

“我们还有你的梦。”艾恩伍德小姐说。她的声音从一贯的深沉变成了坚定。一个古怪的想法飘过珍的心头:这个老妇人是不是也认为,称自己的祖先,哪怕是远祖为骗子有些不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