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七章 呓树。信仰战争(第2/5页)

我仍在犹豫。这种被力量威逼而就的信仰,是否有悖于意志的勇气,是否意味着不纯粹……我抬眼望了望红脸大汉,他没有回复我的眼神,而是直接抬起枪口抵住我的额头。

在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我把手掌摁向了地板上的那朵十字花,鲜血绘就的印记。

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们要求我向他们的信主宣誓,宣誓靡伏于主的足下,追随主的旗帜,接受主的审判。

我答应了。

他们要求我誓死消灭那些胆敢于探寻主之秘密的歹人,任何轻慢吾主之人,必愤起除之。

我答应了。

他们要求我撸起袖管,一名光头壮汉点燃壁炉,把烙铁烧得通红,然后小臂一阵灼痛,之后,我身上便留下拜翼教会的十字花烙印。又一片大笑之后,教众纷纷散去,这座名为Vissis的小酒馆再次陷入死寂。

过了很久,我努力令自己站立起来,鞋跟在木质地板上响声沉闷,有些许眩晕。我鼓起勇气触摸创口,刺痛,但内心的耻辱感更痛。“何以如此轻易地臣服于魔王脚下”,我自问。

“科学定则也罢,宗教教条也罢,皆为力量的一种。力量本身的规则便是力量大者制订规则,力量小者遵循规则。”我试图说服自己,“但凡这种规则与我的信仰不相抵触,那我遵循规则即可,我仍可保留生的载体,这种妥协并非所需牺牲生命去反抗的。”如此一番自白,似乎开脱了些。

我叹一口气,在漫天的燃烬下走出Vissis,几名教众倚坐在酒馆外墙醉醺醺地哼着战胜者的歌谣,而求知派众连同那具精致的木雕小人连同身手矫健的单片眼镜老者都消失无踪。火杉树纷纷舒展圆叶片,它们对发生在这一场夜市角落里的小范围冲突毫无所知。恐怕我的能耐便仅在于此了,莫名其妙地被包围,轻易地被强迫留下印记,面对力量我从意识伊始便展现出的软弱似乎从未改观,反而更甚。心里泛起一阵苦笑,自嘲味道。我本有一千个机会跟随单片镜老者等一干科学人逃之夭夭,即便被抓,仍有一次机会可以拒绝教会的条件,他们不会真的开枪的,肯定不会。我攥紧了拳头,漫步走在小巷里,开始排山倒海地感到后悔。

而彼时,蛾群悬聚于城市上空,轮廓骚动,这个夜晚还很长。

我为何是这般模样。

我为何而来。

半倚车厢一壁,猛然悸罔,头脑膨胀,意识核向深处滑落,胸肺内的热气自鼻孔排出。强抑露齿的本能冲动。地下列车仍以熟悉的节奏在城市底部穿行,人以嗔怪的目光注视我。我羞于自身的异样。转身将额头贴于冰凉的车壁,合上双眼。褶皱的衬衫与公文包,吃剩的早点与晨报。是人的气味。

他们面目可憎。他们阴险狡诈。他们嗜财如命。时常有厌恶的念头。可我依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称自己为:众。并且众志成城。每当我试图挣脱这样的惯性,灵魂便会无端自躯壳游离而出。身体不受控制,灵魂动弹不得。我本以为循着众人的足迹,便可获得足够安全,便能成为足够正常。

一隙鲜绿。我仿佛瞥见车厢角落里的贩梦者,她一袭黑衣神情淡然,绿眼睛穿透人群引诱着我。

她在向我寻求答案,而我躲避她的视线。为何是我,为何是我。绝不与众不同,绝不。心底一次次拒绝本不存在的邀请。

车轮依然有节奏地颠簸。女子仍站在那里,我却不再有气力理会。垂下双眼,我默默倾听列车行进的节奏,意识渐与奶白色的车厢墙壁融为一体。我感到人再次向我聚拢来,自然填充车厢的各个空间,他们的气味熟悉而安全。

走出地铁站的傍晚,夜的指尖已开始从街道表面漫爬至建筑与人的根部。蛾子如往常般在半空扑杀纷争,鳞粉纷扬。夜市渐熙攘,折过街角,突然一群孩子挤出人群向我奔来,我伫立不动。山泉奔涌而过滩石,孩子们一掠而过。他们的身后,一个高大身影缓步走着。我认得他。粗野的络腮胡,浓密浓烈,红白头巾。努力使得记忆回溯,渐渐云开雾散,他是一名猎人,供职于我所在的公司。

男子径直与我擦肩,表情漠然,他的左肩搭着网,腰际围半圈手枪子弹。双眼直视自己的猎物。擦身而过。

孩子们的尖叫声渐远,街市再次恢复喧杂与安全,我的身影很快为熟悉而陌生的人群浸染。只是有些什么不对劲。拐角有双眼睛在窥视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我故意放缓脚步,走到一个静僻的小巷突然开口:“出来吧。”

孩子哭了。慢慢从拐角走了出来,异常瘦弱,赤裸上身污浊地绘着一对肺脏的轮廓。“先生,我饿。”

我将双手插入风衣的口袋搜寻,找出半块燕麦烙饼交在孩子手中。孩子捂住烙饼转身就跑。我欲言又止。的确,若带孩子前往公司,固然衣食无忧,但那些唯利是图的看护者亦会将致幻剂在孩子身上使用得无所忌惮吧。

入夜已深,巷子光影固半。街灯之下,孩子的背影渐远。我立在小巷一头,低声叹息。突然。一只黑影俯冲而下扑倒了孩子。微光里的争夺。孩子孱弱倒地。黑影飞走了。

是蛾子。

早已耳闻蛾子时常争抢落单孩子的食物。传言,那些拥有最为美丽面容的孩子身边总会不知不觉聚落很多蛾子,他们趁孩子入睡时将口器插入孩子的耳蜗,吸食之后,孩子的面容将很快枯萎垂暮。

除人之外,蛾子是这座城市最为常见的活物。腹部肥大,三尺鳞羽,一旦振翅,宽短三角羽翅便抖落鳞粉,纷纷扬扬。关于昼的记忆之中,很少有他们的出现。他们是夜的访客,驻伏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教会称之为,使者,不容蔑视,不可侵犯,不得接近,只有主所眷顾的义人得以机会与之交谈,听得主的预言或箴言。

如果蛾子们果真为魔王所派遣的使者,嗜爱欺凌弱小,想必拜翼教经文传说中的魔王亦非善类。然而生为芸芸之一,智慧不及长者,勇力不及力士,我又有何能耐挑战既定的强大势力呢。只要谁掌握了绝对的力量,那么一切现实现象的发生,便是为其制订的规则所驱动的,存在即为合理,我所能做的,便是遵守规则。

我没有再多思虑,只是默默赶到孩子身边将他扶起,幸无大碍。小手沾满了鳞翅毛屑,孩子羞愧地别过头去,“先生…我没有保护好你赠予的烙饼。”

“别难过,”我笑笑,“夜市还没散呢。走,我带你去再买一个。”

孩子默默点头。他险些成为猎手的猎物,公司设法赚取利润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