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章 呓树。美与痛

我喜欢夜,喜欢到恐惧。

黑暗之中,我与所爱的事物之间没有距离。伤害与喜悦都是如此清晰而深刻。环形山喷涌而出的燃烬灼伤掌心,微微刺痛。回想起来了。那个夜晚,我在一间名为Vissis的酒吧与一个女子相遇,女子名为若寒。她的梦境甘美而残酷。是,没有美能做到不残酷。

当夜的天象走向忐忑,我反而更为欣喜。我喜欢暴雨来临的时刻,喜欢被感觉所占据,即便这种感觉是恐惧。

一夜,黑云压城。爬上一座建筑顶端,俯瞰脚下夜市的几点星火渐在黑云之下奄奄一息,我赤足站在避雷针下观赏雷击,并且笑。每一声雷击,都把苏醒中的躯壳掏空一遍,之后我所欲求的,才变得直接而清晰;而后,下雨了。雨水如箭矢般淋入我的颅腔。刺痛。快意的痛。然后我的表情在雨水中渲染开,我渐渐不成人形。

淡淡茉莉香。醒来。烛火摇曳。熟悉的爵士乐让体温缓缓上升。是Vissis。不知何时,我又来到此地。人影恍惚之中,一个声音说:“你醒了。”是若寒,贩梦者。

“你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全。”我触摸着她的指尖,“谢谢。”

女子无声笑了。

“我的名字,是呓树。”我突然开口对女子自我介绍,在此之前,我很少向酒吧里遇见的人透露真实名字。

“呓树?这座城市有很多人名字叫呓树。”她垂肩黑发如帐幕般覆盖我所有的视线,如夜的色泽本身。

“你有一双绿眼睛,像湖水般宁静。”

“很多人都称赞过我的眼睛。”

“你身着的淡红连衣裙,色彩独特。”

“你对色彩十分敏感,的确,那是由石榴汁染红的。”

“我见过,石榴的果实里长满了红色宝石。是吧?”

“呵,石榴确是一种奢靡的植物。”

然后我忽然回想起什么,“那天有许多人来这里找你。”

“我已知道。他们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并在此流血,后来,我都知道了。”她叹了一口气,“我并不喜欢激烈的对抗,每个人都拥有选择信仰的权利,使用暴力无济于事。”

我点点头。我曾在那个夜里到Vissis寻找这名女子,随后无意间被卷入这场风暴,左小臂上被烙上教会的十字花印,这一些经历,我忍住没有告诉她。

见我陷入沉默,若寒微笑起来,“想听一个我的梦境么?可以免费。”

“不,现在不。你的梦境过于美丽过于残酷,是此刻的我无法承受的。”

她微微一笑,“来,给我讲一个你的梦境吧。”她脱下鞋子,盘腿坐到我的身边。我注意到她的足下整齐地摆着双红舞鞋。

“好一双精致的舞鞋。”我赞叹道。

“它来自于一位老友的馈赠。”女子淡淡一笑,“呓树,莫非你对分享梦境感到腼腆么?别再转移话题了。”

向陌生人敞开心扉需索勇气。然而直视这双湖水般的碧绿眼睛,自身的壁垒已悄然破裂。“梦境之中,也有一双绿眼睛…”然后我开始倾诉我的梦境,我的一切,断断续续地。我想我说了很久,女子不时笑着点头。而当我述说完那些残缺的梦境片段之后,她半倚侧脸陷入沉思。

“你在思考什么?”我出声问。

“我在犹豫,是否该对你做一个测试。”她勉强笑笑,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酒吧里除了我们,只剩下一名酩酊大醉的老汉伏案昏睡,以及吧台里全神贯注盯着纸牌算命的老酒保。

她示意我留在原地,随后起身对老酒保轻声说了些什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微笑着朝我走来。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有些疑惑。只见老酒保收起纸牌,搀扶起醉酒老汉走出了酒吧。

“夜深了,不会再有客人了,我答应替他锁门,”她起身,原地旋转了半圈,淡红的裙裾扫过了我的指尖,笑容魅惑,“在这里呆久了,我可算Vissis的半个员工。”

酒吧大门吱呀一声合上,这里只剩下眼前的女子与我。我正欲开口,女子却示意我不要再作任何疑问,她灵巧地拉下电闸,瞬间我们陷入黑暗里。

随后一支白烛被点燃了。她走近我,握住我的手,与我对视,“我即将为你做一个测试,测试的过程你不会记得,但结果对我至关重要。无论发生什么,我只希望你不会为结果感到懊恼。”

我答应了。

眼前的女子捧起白烛,举到身前,她的侧影顿时被透射到白墙之上,曲线柔美。而后,她开始曼妙舞动,那曲线亦变幻不止。烛火开始跳跃,视线开始模糊,我感觉自己正变陌生……我看见陌生的光。

再次恢复意识之时,酒吧里的电灯已被点亮。若寒伏在我怀里哭泣,无声的。

“呓树。”她呼唤着我,“我来,只为你。”女子一字一句。

“你说什么?”见若寒这般动情,我有些不知所然。

“我来,只为你。”女子顿一顿。“即便你现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我只要你能记住我,我只要你能在人群中认出我。”

“呵,我怎可轻易将你遗忘。”我笑着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梦境之外的故事。”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久。”她说着,又埋入我的怀里,我听见门外渐渐响起了行人的嘈杂以及地下列车的低沉轰鸣声,想必外面已然天明,又一个工作日。

“我知道,我能听见黎明的声音。你必须得走了。”她轻声说,声音疲惫。

我默默点头,我必须恢复制度之下职业人的面目,正常赴公司上班。

我们相约在此地,相约于Vissis。只须一天,我们便可再见。随后,我起身离开了她。

可是我们没能相见。

为了节省成本,利用一切可利用,一个龌龊而无耻的念头爬入主管的脑子,公司竟选派我入夜之后去捕获流浪小孩,他们是免费的想象力来源。当日被宣布了新的任命之后,我唯一可记得的便是紧攥拳头指甲刺入手心的疼痛,以及,一张罗列搜捕指标的表格。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们的命运,被反复注射致幻剂,骨瘦如柴,死得悄无声息。我无比憎恨在夜晚工作,我仍对夜晚保持连贯的记忆,故此丑恶的过程势必会一丝一毫地渗入回忆,然而众在我的身后说,为了生计……他们信奉的,我亦信奉。他们恐惧的,我亦恐惧。我别无选择。

为了表达一丝好意,主管将一枚红袖章交给了我,上面缝着公司的首字母缩写:B,这意味着征用马车的标记,所有的费用都会被计入公司账上。从此我无须每日蜷伏于厂房之下按部就班,亦无须与众人蜷挤在地铁之中,我得到往来自由,但我深知所谓的搜捕指标必将夺走我更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