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章 呓树。美与痛(第2/3页)

果然不久,我开始日以继夜地工作。长时间为指标缠身,甚至无法分出精力待夜幕降临之后拜访Vissis。身体各个部分正被专业化,熟悉流浪儿的出没规律,熟悉流浪儿最喜爱的食物,熟悉为不同体重的流浪儿配置麻醉药剂……变得惰于思考,被他人的欲望所推行,行走在街上沦为失去灵魂的空壳。我甚至为免费乘坐马车的特权袖标所窃喜,对未来的憧憬全部沉浸于升职的幻想中。不再长时间凝视台盆底部的漩涡,不再为指缝里偶尔出现的泥垢所纠结,界线已变模糊,我不再感触昼与夜的细致区别。有时我知道自己需要有人在耳边用一声暴喝惊醒自己,但是,没有。

这个夜晚注定让我们宿命相连接。一块精心设计的有意摆在路肩的精致甜点,一发麻醉弹,以及,一个满脸血污的流浪儿。她吃下诱饵,惊动猎人,随后撒腿在夜市中奔逃,似不为药性所动。夜市妖娆,熙攘的人流如潮水墙壁般向我涌来,我奋力拨开人群,喘着气,追逐不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小酒肆门口,我抬眼看了看,正是Vissis。我一头钻进酒吧,这里仍然弥漫着廉价茉莉花香味以及旧唱针吱呀的轻微杂音,我在桌脚和沙发脚下找寻着流浪女孩,逐桌逐椅,最后只在一张木椅之下找到张印有血迹的便笺:“平衡已被打破,你已穷途末路。”没有署名。我幡然醒悟。

长时间地思考所不屑的工作,以及所谓的指标。那是一种惯性,满足欲望的习惯逐渐构成压力,继而成为惯性,无法不满足,无法不拒绝。不。我需要反抗。我们为何需为生计所迫,为何需作为职业人长时间为生计所妥协,为何将众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为何沦为庞大机械中的一个齿轮。骤然意识到,生活疑点重重。这座世界被设计着用来驱动我们付出巨大的劳动力的真正目的,我并不得而知,我甚至无法信任自己的记忆。我需要一个真相。

“眼睛欺骗你,感觉麻痹你。真相隐匿在你的记忆之中,哪怕,他们是荒谬的。”是女子的声音在耳边轻轻诉说。又不是。我伸手进口袋,口袋中的便笺如此写道。

我说过,我患有周期性失忆,如此一来,梦境与回忆混淆的后果,便是不堪信任自己的记忆。对于我,这种不信任感磨去了年龄对我的印记。我逐渐开始无谓于真相,或者说,是不再有勇气搜寻真相。这便是曾经的我。曾经,灵魂拥有夜晚,躯壳占据白昼。至少夜晚,我是幸存的,亦是唯一而独特的。逐渐地,这已然成为我和我自己的一种协议。而现今,即使仅为工作范围的微小改动,夜与昼的平衡已被打破,界线先是模糊,随后彻底消失。

我决定改变。排开忙碌的工作,定期在黎明前赶往Vissis去查看若寒是否留有信笺,结果杳无音信。

直至一天,她留下一张素描。画中只有一双鞋留在粗线条的一侧,而房屋、地铁入口以及道路的全景在线条另一侧,人群如迷雾般在其间行走。画的角落里有一行字:“日出便是真相。146”这是一个约定。许久,我明白了。

黎明之前,我依照数字找到画里的那栋建筑,登上高耸的天台。我努力眺望城市的边缘,地平线漆黑一片塔楼林立。记得一名老者曾经说过:城市,座落于荒原之央。即便存在过荒原,亦早为城市所吞噬。城市何其之大,却只有一人可向我倾吐真相。红月仍遮蔽大半个天空,环形山停止喷发,安详而宁静,女子还未出现。我微微叹息。

呓树。你的生活被一个巨大的谎言所蒙蔽。若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没有转过身去正视着她,却知道那一定是她,身披猩红色长袍,双脚赤裸。

“那一定是我自己蒙蔽了自己。”我略有不悦,我憎恨他们。然而,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努力庇护他们,因我亦是其中的一员。

所有真相,都可以被发掘。然而,当人们愿意信奉一个谎言,甘愿将真相深埋于地下,以麻木搪塞痛苦,我便无言以对。可是你不同。你通过了我的测试,你是特别的。

身体已然僵硬,我不知如何作答。而身后的女子继续说着。

众随波逐流,走入地下。人所行走的道路,是已被精心设计的命运。

呓树。我来,只为你。

我要告诉你。这座城市的每一个黎明,便是秘密背后的真相。

记忆失焦,如耳鸣般扩散。日出乍现。那个昼夜交替的时刻,日光潮水般涌过头顶的天空,随后,红月淡然消失。众人自城市的各个角落汇入就近的地铁口,人流如潮。近似麻木的熟悉感以及伴随麻木而来的安全感。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清晨。他们和曾经的我踏入城市庞大的地下轨道交通,踏入白昼的开端,踏入制度化的轨道。如果这便是她所说的真相,那我早已同真相妥协。

“所谓谎言,可你揭示谎言的行为本身就如同一个谜团。”我忿忿说道,身后那个声音却不再传来应答。猛然回首,女子已消失,徒留我一人立在天台之上,徒留熟悉的麻木感渐渐胀满全身。或许只因我每每在白昼感觉迟钝,或许,女子从未在我身后出现过。

或许这亦并非真实的记忆,或许真实的记忆早已被抹杀。

我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美。

他们的回答疾风骤雨:我们可以审判美么我们可以处死美么我也拥有美你能够拿出什么来交换。

无需解释,不容质疑。美就是美。所以,难以启齿。

她是我的信仰,是我灵魂存在的意义。我和我的躯壳唯一的作用,便是作为美的载体。

“什么是美的感觉。”若寒支起自己的脸颊,灯影之下轮廓柔美。再次见到她之时,公司集体庆祝一项重大设计被投入实施,彻夜在大厅举办盛大宴会,而我独自离开人群,来到夜市中的Vissis,竟然得与若寒相见。

她问我什么是美的感觉,而我回答:“美感,即神圣。”

“而我以为,美的感觉,是痛。”

“无论这些美的感觉是什么,我都承认美即我的信仰。”我避开矛盾焦点。

“感觉非常重要,可以帮助你分辨何为美,何为力量。”若寒抓住这点不放,试图说服我。“要知道,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意感觉,绝不会是痛。了解这点,便足够。”

“那么我同意你的观点。”

女孩笑了,“你似乎十分容易被我说服。”

“你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特质,对问题的见解往往能够超越那些长时间积淀的思考,比经验更加准确。”

“因我习惯三思而后行,一旦决定便动作决绝。”

“我羡慕你。”我苦笑着说,“时常,我困惑于自身存在的意义。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中消蚀自己的记忆。我知道,罪魁便是他们:众。他们压迫他们怜悯他们冷落他们奉承他们为我背叛他们背叛我。同化。直至无法再区分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