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九章 呓树。蛾子

红月如蜷曲的尸体,蔓延至屋内。幽光之下,一只巨蛾悄然静伏。

“我本是你的故人。”它如此自我介绍。

我注视着它褶皱的羽翅和弯折的触须,我不相信有故人这样的角色。爱人、敌人,我的世界长久以来,只有这两种角色。我在玻璃杯放入碎冰,浇上烈酒,然后倚在月下轻畷一口。一声长叹。早已养成与记忆诀别的习惯,故人于我,没有意义。“故人?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听。”

“我的名字太过古老,你早已不会记得。”我听到黑暗中蛾子干瘪的笑。他微微振翅。白斑遍布的腹部茸毛丛生。灰尘如财富般被他四处携带。

“原谅我冒昧而来,可我从很远处便嗅到你对她积聚的仇恨与怒意,似曾相识呵。”蛾子向我缓缓挪动几步。一个冷战掠过我的脊背。

蛾子是这个城市最不安分的生物,喜欢日落时分在城市上空互相扑杀。痛苦而狂躁的社交。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正如他们应不明白我为何选择步行在大地上一般。其实我无从选择。黑暗中隐现微光,发出低音说:我。然后我便诞生,以及残破不堪的记忆。

“别再靠近我。”我警惕地说。“我不喜欢同伴。”一旦融于集体,便丧失自我;一旦成为“部分”,便言不由衷。

“你不必畏惧我。我们是这个世界最为脆弱的生物。众人憎恶我们的形态,随后以憎恶构筑内心对我们的恐惧。其实我也不喜近人。”

“那么你为何不请自来。”我的话语里有敌意,希望它能听出来,主动离去。

可蛾子没有丝毫理会,自顾自继续表白着:“我们没有兽的粗狂,亦没有蝶的妖艳。自破蛹而出,便一心向死。自相残杀,是我们最热衷的解脱方式。然而我们身上只有迟钝的翅和丑陋的面目,即便杀死对方亦非轻易之举。”

“游戏。”我轻声回应道。

“是的。集体残杀已成一种游戏。所以我已厌倦。厌倦无止境的生死轮回。”

我冥生恻隐。

“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些真相。我知道你在寻找贩梦者。”

“她名为若寒。”

“我也知道你已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呵,我并不害怕。”

“我钦佩你对死亡的藐视。万般生物皆轮回,凡人都死过很多次。不断重生,不断覆灭。只是这一次,你将永劫不复。”

“我对死亡的理解不如你所谓的那般无畏,但亦非寻常的危言耸听即可吓住我。”

“那么摸摸你的后脖颈。”

顺着后脑往下摸一寸,我顿时浑身冷汗。裂开了。皮肤已经开裂,是角质。

“自爱上NAVA的那天,身体便会结蛹,直到蛹破成蛾。若不解真相,你势必变得跟我一样。”

蛾子?我要变成一只蛾子?这怎么可能。

“不必惊慌,只要你爱过她,那么迟早,你的灵魂将永远漂浮在一具丑陋的空壳里,就如我一般。”

我一惊。

“一旦成为飞蛾,便永劫不复。只因我们都曾是NAVA的爱人。美的灵魂,已被她取走,徒留空壳。我们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完整的。这是她留给我们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爱的不是她。”

“那么你必然曾经执手向她起誓。”

我回想起来,那辆颠簸的马车之上,我曾答应她,“但凭你的呼唤,我便会守在你身边,无论沉睡或者死亡。”

“是的,我曾起誓。”

“那么你便作她的爱人,抑或曾经的爱人。仪式早已开启。”

心里顿时一阵冰凉。NAVA曾说:得不到,就毁掉。

“呵,你对她的残酷,只见识到十万分之一。”

“那么,帮我。”

“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蛾子似笑非笑地说。

即便以下的故事是通过蛾子的描述来形成图像,想象中的末日天际仍无比壮丽。

箭如蝗。

当远处泛起一线银光,精灵们开始齐射。我攥紧了手心细长的利刃,目送无数利箭如蝗群疾飞而来。冲锋的命令迟迟未下。为什么这场复仇不能如旋风席卷般冲动。我嗜爱屠杀,不需要抵抗。

然而什么都不容想象。箭雨倾泻。我奋力躲闪,仍身中一箭。手无盾牌,便是死。左肩稍作动弹便刺痛不已。

首领仍在高石大声嘶喊坚守阵地。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银光闪现。第二波齐射又开始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对兽的眼睛,在面甲之隙冷笑。我被一把扯到身后,余晖之下,他的巨影将我完全覆没。箭如雨下,他举着盾。我得以幸存,直到首领嘶喊出冲锋的咆哮,战士推开我,和身边无数战士涌向前方。

“你记起我了么?”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的眼睛。自然。经历重重轮回,你的记忆早残破不堪……当年,我是如此畏惧死亡。”

“我不记得了。”我盯着蛾子,重复一句谎言。在我的梦中,一直有一场战争,似发生在记忆失落的远古。我曾是一名战士。

“跟我来,我来带你见证真相。”蛾子蹬离地板,在半空在振翅。我涌起一阵憎恶,骤然地,然后渐渐平息。

我未曾料到,入口居然是地铁站。那些混混沌沌的黎明,我曾与无数陌生人来于此地,然后转达城市各处。

然而此处现在空无一人。未到营业时间。非营业时间,所以一切归于静止;一旦天明,发条便启动钟表,一切犹如各个零件般滴滴答答运行不止。我亦其中的一枚齿轮。

“跟我来,我们要去一个无光的世界,所以你必须紧跟我。”蛾子边说边飞过闸机,这些暂时失去生命的栅篱。我飞身跃过他们,紧跟不舍。

站台泊着列车,车灯昏黄,车门紧闭。车厢内透着泛黄微光,一具具植物缠绕车厢,茎蔓虬生,它们正在爬行。

“那是什么。”

“它们被称为蜗蛉树。它们生长在此,每每入夜便寄生到车厢内繁育后代。”

“为何非得爬进车厢呢?”

“因它们的子嗣喜食人的意识。蜗蛉被母体在车厢内产下之后,便在微光中生长发育。每至白昼,那些蛰伏于地铁车厢的透明小虫,便钻入人的大脑,吸取人的意识,使众人沦为行走的傀儡。”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一直认为自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莫非……”

“你的猜测没有错。列车车厢里的乘客一旦被蜗蛉寄生,即失去意识,沦为NAVA的奴隶,行其所令之事。他们,或者说你们,将不会记得白天所做过的一切。”

“可……为何我有时仍可保留白昼的记忆呢?”

“一些蜗蛉没有及时找到寄主的脑髓,或者根本未爬入你的耳蜗,你便免于被寄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