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八章 呓树。魔王的女儿

屋外渐响人声喧嚣、马车噪杂,很好,城市恢复了安全。我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响起了地下隧道里嘶吼般的风声,在奶黄色的地下列车车厢里,人们成群结队地重复着一天的开始。半梦半醒间,意识里的自己似乎亦跟随着众人以困顿倦乏的姿态踏入地下车站的入口,或许,重复而枯燥的职业人生活更适合我,至少,那种生活能带给我麻木的安全感,并以此令我遗忘自己的孤独。

列车满载众人离去,而我留在原地。

梦境里的奇异色块层层叠叠,擦拭它们需要悠长耐心。呆视倒映在画布里的自我形象,后者未经允许爬出洞口,私自混迹于野蛮而媚俗的宴会。帐幔熊熊燃烧,放火的孩子跌入陷阱。触角以上,风浪平静。黑衣女子悄无声息渡过水面,秉烛夜行。优雅的足尖之下,主人徜徉井底的双人棋局,未留意的棋子已弃尸桌脚。呼吸沉重,如深陷泥沼的铁锚,不再奢望重现天日。友邻的牡蛎感染铁锈,海藻丛林深处埋藏的大理石头颅,终于流下泪滴。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久得遗忘时间。似乎做了梦,又似乎没有。一个陌生的女声很轻地在耳边呼唤我,唤我的名,气息游离。而我的身体却如长眠于地底的持剑石像,被众多藤蔓死死缠绕。那个声音久久地在耳边呼唤我,气若游丝,躯壳里原本存有一丝气力想回答她,疲劳却加剧自卑,扑灭这残存的气力与勇气,最后那个声音彻底消失匿迹。井口的光一闪而过,稍纵即逝。黑暗复归,徒留我在空无一人的井底继续沉眠。

至夜。房门被无声推开。

“我本该听你的劝。”若寒伏在我膝盖上轻声缀泣。“一旦仇恨的怒意涌入眼睛,我的右手便呈现残酷,不见流血成河,便无法停止。”

我捧起她的脸庞,但见满脸血污。“你受伤了。”我用袖口擦去她的血迹,却见不到伤口。

“我说过,没有什么可以伤到我,除了你,我的爱人。”她朝我苦涩一笑,眼睛恢复为明亮剔透的黑色,那真是一对迷人的眼睛,如黑夜光华的宝石。

我伸出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迹,“只要你毫发未损地归来,我便已是知足。”

“可我在地底铸就的错失,却无可原谅。”

“你无法原谅自己的,我却可以原谅你。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为你向主忏悔。”

“你不曾得知事情始末,又怎能施以谅释,又怎知我此刻的痛楚。”若寒朝我苦涩一笑,笑容绝望,“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她朝我摊开血迹斑斑的手心,“你会原谅一个凶手么?”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背包人、单片镜老者以及种种陌生面孔,莫非若寒跟随着那些狂热教徒,已向那些企图侵入地底的求知派死士施以了血腥镇压?我喟叹一声,“这便是我不愿参与派别纷争的原因。因为对信仰的无限忠诚,最终将使你不得不越过仁慈的底线,抛弃曾经固守的原则与忌讳。”

“原则?这座世界无需原则,只需规则。而规则,便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谁的力量更为强大,谁便有权力为他人制定规则。”

“那么告诉我,强大而自傲的若寒,你又为何后悔帮助教会镇压求知派?”

她又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绝不会因为打击了那些企图荼毒我主的凶手们而感到懊悔。”

“那你所谓的痛楚由何而生呢?”

“只因我杀戮了我的灵魂,她是那般纯粹而无暇。”

我笑了起来,“灵魂?”我一直以为灵魂只是一种自我信念,缥缈而无形,既无形,便无可消灭。

似乎觉察到我的诧异,她回答说,“凡人的灵魂,只要躯体健在,便不会被消灭;我的灵魂,却是可被单独毁灭的。”

“傻瓜!”我轻轻抚摸她的面庞,“只要你仍可这般微笑着望我,你的灵魂就没有死。灵魂,是不死不灭的。”

“可她死了。流血不止,无可挽回。最终如所有凡人一般沉入大地。”

若是眼前的女孩果真失掉了灵魂,那么在我怀里的,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可她呈现出这般鲜活的感情,眼角真切的泪渍,以及令人疼爱的悲伤面庞,或许,她所谓的灵魂,仅仅是一个受挫的信念,仅此而已。“告诉我,你试图保卫主上的努力,是否遭遇了意外的失败?”

“那些歹人没有得逞。我只为错杀自身的灵魂,而感到万分懊悔。”她说着,望着我又流泪不止。

我从未见她如今日这般脆弱,我试图将她揽入怀中,并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她,“亲爱,请允许我宽恕你,及你在地底所行诸事。”

怀里的女孩忽然笑了,用力推开我,笑得歇斯底里,“我对灵魂所犯的罪孽,你又有何资格言称宽恕?”

我一时语塞。

“你甚至对她的绝美执拗一无所知。宽恕?笑话。我自己都未宽恕自己。”她切切地说道。

我咬紧嘴唇,无论如何安慰,都无法令她平静宽慰。若寒暴戾的一面再次显露,她站起身来,将所有够得到的物品砸碎在我面前,帆船模型、瓷画、高脚杯,随后又划开自己的手腕,藏青色的血如眼泪般流淌滴落。

我呆坐在暴风骤雨中央,没有试图阻止她。她如同一个发脾气的孩童,哭过闹过,累了,便会归于平静。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她倚墙而坐,歪着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你所谓的灵魂也罢,悬玄的信念也罢,我不关心,亦不想再多过问,你自有保留秘密的自由。”我低沉开口,打破沉默,“事已至此,懊悔自责已无济于事。若诚心弥补,你夺走什么,便归还什么。”

“以血还血,以灵易灵。”我补充说道。

“可我夺走的,是我的灵魂的生命。”她喃喃说道。

“那便把你的生命还给她。”话说出口,不免觉得可笑。难道每个人的身体,不正是其自身灵魂的栖息地么?

可眼前的女孩却陷入了沉思,“你的提议冒险而大胆。”释然的笑容渐渐重现她青春的脸庞,“危险而非凡。然而,不妨就此一试。”她出声笑着,似乎解决了纠结已久的谜题,然后抛下目瞪口呆的我,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又无声地合上了。

子夜。我在无人的街心花园找到她。

若寒独自立在一大丛斑叶疆南星之前,背着我嘤嘤自语,脚边摆着那盆她钟爱的复树,黑暗里散发荧荧微光。

“跟我回去吧。”我知道有些植物会在夜间因由饥饿而变得富攻击性,“这些植物并非善辈,我们不可再打搅它们。”

“任何生物都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它们的创造者。它们只是被规则所引导,屈从自身的欲望行事而已。”若寒将脸庞凑近一个巨大的花苞,“我好奇这株植物未来的果实,是否真如我所期许那般,拥有美丽而脆弱的羽翅。”她的话语似与老友交谈般自然,更将脸颊贴近一株斑叶疆南星的花萼,而我则不时担心那些高过成人的锯齿状消化叶猛然将女孩卷入它的口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