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三十三章 若寒。挚友

安息日一役之后,若寒的生活再度恢复如初。白昼与夜晚,沉眠与贩梦,波澜不惊;昔日的挚友,逆风与曼弓,均不再露面。有几次深夜她独自走到求知派那栋秘密据点的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她无法忘记那些科学人青年被Naya释放后的落魄眼神,并始终为此心感愧疚,若那天能听完曼弓的所谓好消息,恐怕不至于腹背受敌一败涂地。曾试图劝服自己,命运便如飘落在兽栏间的羽毛,任何或轻微或剧烈的呼吸与喘吁,皆可能改变其最终触及的地面所在。然而,她发现说服自身,或许是最为困难的。

不久,她发现对付失意的唯一态度,便是习惯失落本身。幸而,不日之后的一个夜晚,神秘舞女再度出现在Vissis,一扫所有积淀已久的无聊与困顿。她依然是那般出落凡尘般的装束,红纱、肚兜、红宝石戒指,人们的视线从她出现伊始便为之吸引,如一种魔力般。现在,即便透过绯色的面纱,若寒亦能窥得她的眼神,那鲜红如果实般的双眼,始终散发着占据与被占据的邀请。若寒知道,眼前的少女,正是皇帝的女儿。

只见Naya独自走入小酒吧,自顾自在吧台摆下一座小巧的古典钢琴,上了发条,琴键开始起起落落,奏响一支舞曲。少女随即展袖起舞,人们的注意力,开始无可阻挡地为之吸引,欲望沦陷。

待酒客们散去,小酒吧只留下两名女子,若寒与红眼睛少女开始了对话。“你叫做Naya,是皇帝的女儿,我猜得可对?”红眼睛少女正不胜怜惜地擦拭着那具迷你钢琴,身后凝视良久的若寒,倏然开口发问。

“正是我。我救过你一次。”

“谢谢。请允许我代那些科学人向你致谢。”

红眼睛转过身来,回望着若寒,欠身致意。

“可我仍不解,安息日那天,你为何愿意命令皇族的鹰犬松开口,放走嘴边的猎物?”

“父王反对的,我便支持。”Naya笑笑,“当然,我不可能忤逆父王,加入你们。”

“我不是科学人,但我同情那些青年们的激情与真诚。”

“我也不是科学人,但我可以恣意使用我的权力,杀或者赦。你瞧,这很有趣。”

“你为何独自来到这鄙陋的酒吧跳舞,你的父皇一定不会允许。”

“因为我喜欢。”

“更因为自由。是吗?自由才是最大的权力。”若寒面露微笑,“我猜猜,一定有一位严格的宫廷教师,一位苛刻的舞蹈教师,一名无趣的贵族舞伴,以及同样无趣的华尔兹舞步。”

“你似乎能看透我的所思所想!”Naya赞叹道,“舞蹈,本是身体的自由艺术。任何设立的规则,只会扼杀舞蹈的自由与美感。”

“我不会跳舞。”若寒轻声说道。

“我可以教你。”Naya热情地走上前,未经允许,便大胆地抚摸若寒的胳臂、腰肢。

若寒近距离地注视着那双红宝石般的赤瞳,洋溢着青春的精致面庞,便不觉矜持不知拒绝,“你的眼睛真美,我看到一片生命力繁殖的世界。”她不禁喃喃赞叹道。

“你的绿眼睛同样如此。通过你的双眸,我能窥看到另一片世界,那里精致并安宁。”Naya亦啧啧惊叹。

“谢谢。”若寒腼腆地低下头,“我从未见过如此充满生机的眼睛。”

“生机?呵,我很绝望。”

“绝望?从何说起。”

“身为公主,我注定身为父皇的笼中鸟。一切皆被精心呵护,与尘世的无形边界亦被精心设立。我想,我将永远无法获得爱情。”红眼睛垂下,短暂的哀伤令人垂怜。

“整天向我示爱的贵族青年为数不少,可我不得不有所顾虑,他们究竟是爱我的身份,还是爱我的本人。更何况,这些矫揉造作之辈,我一个都不喜欢。”Naya继续说着,“依照父王的性格,他宁愿惩罚任何我倾心的情人。所以我,生来是被祝福着的,亦是生来就被诅咒着的。”

“他错了。爱情无关年龄、出身、种族,甚至无关性别与物种。”

“你说得真好。”Naya笑道,“你很与众不同呢。”

“我不是这座城市本来的市民。我来自另外一片世界。只为寻找一只兽,带它走。”

“你喜欢它。”

“我们的感情超越了喜欢,而是一种...就像一个整体失掉了缺失的碎片,总希望得到补完。”

“拥有缺陷的思恋,才是一种美呢。听我的,不要再去找他,你们既然失散两界,便是命定的安排。”

“为何你要试图说服我。为了寻他,我已等待了三十年,我已不惧再多的等待与守候。”

“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

我们之间,没有可能。这句话,在若寒心中,却并未能说出口。只因为,当她正视那双宛如红宝石般的双眼,看到了一尊青春的完美神态,如同数千年前徘徊于碧湖之侧的自身,美艳并纯洁,唯有火一般的瞳色更为诱惑。青春的果实,伸手可得,那么轻易呵。于是,绿眼睛女子发现一切的拒绝语言皆难以启唇。

而就在若寒踌躇的这个瞬间,Naya已凑了上来,在她的唇角轻轻一点。

Vissis昏暗的灯光下,小酒保仍在吧台里自顾自地洗拭酒杯,而就在他的身后,红眼睛少女亲吻了绿眼睛女子,尽管只是轻轻一吻,尽管只是短暂一瞬。并且,没有人发现。

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与牢固的承诺不同、与被保护的安全感不同,这是她从未感受到的感觉,此刻,内心的黑暗面与贪婪欲望被尽数唤醒,一切似乎皆有可能。然后她发现自己在颤抖,目光浑浊,手指冰凉。然后她发现这名强吻自己的少女,正露出无邪的微笑,如同这一个过程本身,是无罪的,恣意的,自由的。

红发少女笑了笑,扔下目光迟滞的若寒,转身离去。她不等身后的女子开口说出任何语言,便推开酒吧大门,独自走入黑暗的城市。

午后。Vissis生意冷清,寥无顾客,大多数酒客此时正在城市的四下角落里劳碌不止。小酒保断续哼着小曲,透过一只茴香酒瓶费力读报,他总喜欢把量词念得特别响亮。若寒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嘲笑他的可笑发音,顺手拿起瓶气泡酒,推开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观赏巷子里的来往行人,或者说,是等待路人走过她的视野。日光仍然软弱无力,有时盯着脚下的淡薄影子,若寒会无比怀念那些在云间的日子,那里才有真正的阳光,真正的天空。现在,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数个深夜里,她才能在梦境中重返云间,对于她,这种体验已成为一种奢侈。

一驾货运马车缓缓地驶近来,工人们卸下石膏与木板,搬入隔壁的药店。有人向她点头致意,若寒回以微笑。随着琉桑的地下交易越来越活跃,与之沾边的药店自然受益匪浅,原先老旧的砖墙被敲除,招牌周围添上霓虹彩灯,店门粉刷得焕然一新,此时,两名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搬动一面巨大的玻璃,那是药店未来的橱窗玻璃,价格昂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