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2/9页)

但老毕接下来的动作,让柯罗威教士有些惊讶。他拿出一束香点燃,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香烟很快缭绕在马车四周。末了,老毕把香根儿插在马匹的辔头缝里,和一个黄澄澄的锃亮小铜铃铛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柯罗威教士学过本土宗教的知识,知道这东西叫作三清铃,是道教的一种法器。他有些不悦地把头探出车窗,提醒老毕这是一种亵渎。老毕点头哈腰地解释,说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发,拔腿顺风顺雨。又解释说,车马行忌说“上路”,都叫“拔腿儿”,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铜铃。

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柯罗威教士曾阅读过公理会先贤卢公明写的《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卢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传教,前后持续十四年,可谓功勋卓著。他在传教期间,悉心研究了中国人的习俗、观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会来华教士们的必读资料。

在书中,卢公明这样评价中国的信仰状况:“在中国,人们抱持着这样一种观念——毋宁说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这句话给柯罗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尽管这本书写于几十年前,但老毕这种满不在乎地从一个信仰跳到另外一个的举动,证明卢公明对这个古老国度的评价现在仍不过时。

柯罗威教士坚持要把铜铃摘下去,老毕不愿意得罪这位主顾,只得不情愿地摘走揣到怀里。等到柯罗威教士一转身,他又偷偷把铜铃挂到车前板的挡子旁,拿了块脏兮兮的垫布给盖上。柯罗威教士看到了,不过没有再坚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经过这么一场小小的风波之后,老毕把车闸推开,鞭子凌空一甩脆响,辕马打着响鼻迈开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轮子缓慢地碾过满是尘土的路面,整架马车的关节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其他三辆车也陆续启动。

两匹虎纹马分别被一辆车在侧面牵着,不太情愿地朝前走去。它们很快发现四周和万牲园不一样,变得蠢蠢欲动,想要咬断牵绳,各自跑开。

这时狮子的一声低吼从苫布下的木笼里传出来,那两匹呆头呆脑的马这才老实下来。

万福则单独拴在老毕的车后头,缓慢地朝前走去。柯罗威教士从座位上回过头去,关切地看向万福。事实上,她才是整个车队的控制者,每一辆车的速度,都必须以她为准。

万福自出生以后,这是第一次离开万牲园,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个无比广阔的世界。眼前的路那么长,她既感到兴奋,也有些畏缩。要知道,她还从来没走过超过一百步的经历,这个挑战来得实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脚,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后脚,还没想好该怎么摆放,可这时右前脚已经又要迈开了。她摇摇欲坠,东倒西歪,像是一个新生婴儿蹒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挣扎,又像是一部后轮陷入淤泥的旧车。无数黄色尘土在巨大身躯的踩跺下飞舞于半空,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所有的辕马都打起响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来。

在马车的后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采摘下来的竹叶和蒸好的大窝头,方便万福随时卷起鼻子来吃。可小母象对这些不感兴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过宽阔的前方。她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只粗胖的大腿无论抬起还是落下,都伴着一阵短促的惊悚,眼前的大路简直处处都是荆棘。

有那么一瞬间,万福的身躯向后挪动了一下,想退回万牲园。原来那个肮脏、窄小的地方,现在却那么让她留恋。

这头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绝前进,战战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让老毕停一下,跳下车子,走到万福面前,用手去抚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后腿不太灵便,那是铁链锁得太久导致的后遗症。教士本来打算给她钉几个脚掌,可实在找不到铁匠加工这么大的物件,只好作罢。

教士牵起她的缰绳,与她并肩而行。万福无奈地摆动一下长鼻子,终于再次迈开步子,谨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点儿节奏,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七月炎热的风和青草,让她回想起记忆在骨子里的遥远的家乡,她发觉只有这么走下去,才会让这种感觉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着万福走了约莫两里左右,看她终于掌握了节奏,这才回到车子里。

大象的视力很好,她偶尔回过头去,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黑影正朝这边奔跑。那是小满,他又挣脱了胖邻居的束缚,流着鼻涕朝车队追过来。跑到半路,啪的一声,小满朝前摔倒在地,额头似乎还有血流出来。胖邻居很快从后面追上来,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满始终面无表情,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是大象才能听懂的号叫。

万福烦躁地扇动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后脑勺,似乎在跟老毕说话。她只好垂下头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朝前移动。慢慢地,扑倒在地上的小满终于从视野里消失。四辆车牵着两匹马和一头大象,缓缓踏上了征途。

当这支奇异的车队穿过城北的税卡,踏上官道之时,柯罗威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那钟声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车位子的老毕就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的畏畏缩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神气活现,如同一位手握权杖的国王在巡阅自己的领土。

从北京出发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毕竟这是天子经常往返承德的路线。在这个夏日,年轻的小皇帝显然不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去避暑山庄,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背着包袱的老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大小车马,他们簇拥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凭路上如何拥挤,老毕只凭着口中的几个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挥着这个车队走得行云流水,稳稳当当,如同一队游鱼在水里钻行。

当然,走得这么顺利,有一部分要归功于万福以及那两匹虎纹马。许多行人和商贩发现眼前出现一头大象和两头黑白相间的马匹,第一反应都是害怕地东躲西藏,唯恐被这些巨兽踩扁。不止一匹骏马高扬起前蹄,被万福惊走,马背上的骑手狼狈地抱住马脖子,发出一连串咒骂。他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没人敢和车队并排竞争。

只有一个小孩子掀开蓝色布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朝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