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3/9页)

万福开始有点儿焦躁,但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喧嚣。相比万牲园那种纯净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着活力,这种活力粗糙而浑浊,盎然的生机在四处弥漫。如果万福的思绪能够和教士相通的话,她就会知道,教士此时也是同样的感想,不过要把万牲园换成紫禁城。

这种没经过硬化的路面,万福走起来有点儿费劲。可随着道路在脚下延伸,体内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觉身体变得越发轻松,走得越发快起来。

她一快,整个车队也随着变快。四辆马车在官路上飞驰,在老毕的带领下超过一辆又一辆大车。榆木车轮碾压在夯实的黄土路面,腾起欢快而轻盈的烟尘,让湛蓝的天空不时多出几抹淡黄色。周围的大车响、蝉鸣、牲畜的哼叫、马鞭脆响、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交叠成一篇杂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柯罗威教士一只手放在《圣经》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只手抚摸着虎皮鹦鹉,他一直观察着这一切,试图理解这混乱中隐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这种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国人的心。会督曾经批评过他,说他缺少其他传教士那种对真理的执着,很容易被蛮荒之地的奇谈怪论所蛊惑、动摇。但柯罗威教士觉得,上帝的爱并非是居高临下的施予,如果总是摆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视的姿态,那么永远无法真正走进他们。

这个草原动物园,可以视为教士的一次试探,教士希望这些动物能够让草原人袒露心声。他相信,无论是在高纬草原还是热带丛林,好奇心始终是人类最基本的情绪之一。想到这里,柯罗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车夫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声,他现在还不清楚,但老毕上路以来,已经袒露了无数次。

大概是为了排遣寂寞,老毕变得特别话痨,一边赶车一边喋喋不休。他那带口音的话语和官话相比,说得又急又快,柯罗威教士只能勉强听懂三四成,不过他大概能从语气猜出,大多数是抱怨。

“柯长老,您说现在这行市,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小时候,上好的猪条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现在您看,九十文钱连老母猪肉都买不来!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里刮不出二钱油。出门赶一趟车,一半都拿来孝敬税卡!

“哎呀,柯长老,我这是看您人老实,才接着这活计。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险,去一趟保不齐连命都丢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兵荒马乱,哪儿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儿都是一样,唉!

“嘿,我跟您说,柯长老,早几年您要坐马车,我还真不敢拉,让拳民给逮着,咱俩一块儿点天灯。现在倒没那么多事儿了,可我得说一句,有些传教的,像您一样;有些传教的,也不是东西,净坑人,变着法儿地捞钱。要不是担心小满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问我那个傻小子他妈?唉!一生下来就给克死了。谢三姑说,这孩子前世是他妈的仇人,这辈子是来索债的,要不他妈临死前怎么掐着孩子喉咙呢,结果到现在小满还不会说话,这都是冤孽——不过我这傻小子可有一样儿能耐,牲口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当官儿的见了洋人似的。要说这事也不奇怪,这龙生龙,凤生凤,还真就得咱这样的老车把式,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我都想好啦,这次回来就教他使鞭子,早点当家。啊?您说入教啊?这个再说,再说吧……”

老毕絮絮叨叨,手里却不耽搁,车队不疾不徐地朝前开去,一路不曾停滞。车后头的万福牢牢跟着,显得兴致勃勃。

老毕说累了,便从车辕的挂把上摘下一个小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水,然后对教士开口道:“哎,我说柯长老,这一趟,您使的钱少说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说您费这么大劲儿,把这些野兽运到赤峰,到底图个啥呢?”

这个问题,他在之前已经问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罗威教士都笑而不语,只让他安心准备。老毕原本以为他是为了保密,现如今上了路,应该可以说了吧?

柯罗威教士听到这个问题,把《圣经》在膝上合拢,郑重其事地说道:“因为赤峰就在那儿。”

“啥?谁在那儿?”老毕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柯罗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远方:“我在美国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位博物学家。他最喜欢的,就是去寻找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从巴布亚新几内亚到刚果,每年都在一些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偏远地方游荡,好几次都差点丧命。很多人问他:找那些东西根本赚不到钱,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是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吗?他回答:因为那些珍禽异兽、奇花异草就在那儿。”

老毕“嗯嗯”地点着头,其实还是一片茫然。

教士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这是命中注定。赤峰就在那儿,它是我和这些动物的应许之地。我别无选择,只能遵从那一位的意旨。”

老毕没有继续发问。他私下里承认,自己比发问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们一共走了大约四十里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给动物补充水分和饲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教士考虑到万福的承受能力,果断决定驻车休息。

老毕在停留的大车店附近,给万福找了一处背风的树林停放。教士亲自打来几桶清冽的泉水,让万福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他随后又检查了一下万福的四个脚掌,发现底部已经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现了磨损。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发展,万福很可能会在两三天内瘸掉,那就彻底无法前进了。

最后还是老毕的一个车夫想到一个办法:用土麻布衬着光棉布,两层布裹在脚掌上,再拿绳子绑死。这样一来,万福在走路的时候,脚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护,不至于磨损过度。就算在行进途中裹脚用的布破了也没关系,换一块就是,方便得很。

毕竟万福不是马匹,只要走完这一趟就够了。

至于其他动物,它们的情绪都很稳定。蟒蛇继续盘睡,狒狒们互相争抢着吃食,两匹虎纹马不住地踢踏。虎贲对这一天也很满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猪肉,然后在笼子里躺了一天,除了颠簸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车队停放处周围没有别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盗贼和野兽。

当晚的云层很厚,没有月光和星光,整个大车店周围都漆黑不见五指。教士睡不惯满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铺,起身走到树林里来。沉滞的夜色吸纳掉了所有的声音,万福正安静地站在林中,只能勉强看到轮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让她疲惫不堪,早已睡着。蒲扇大的耳朵不时抬起来,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测她大概是在做梦,不知在大象的梦里,是否会出现家乡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