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4/9页)

虎皮鹦鹉没有睡着,它听到教士的脚步声,就振起翅膀飞了过来,张开大嘴要叫。教士连忙把它捏住,塞进口袋里。

教士先检查了一遍其他的笼子,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在万福旁边的沙地上画了一张地图,他把一块红色石块放到了上面,代表赤峰。教士靠在万福巨大的身躯旁,喃喃地随意说起未来的期望,不知是说给听不见也听不懂的大象,还是说给自己。

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宽阔而精致的大院子,面积起码有二十英亩,里面遍布灌木和柳树,旁边还有一处水源。这是教士希望见到的动物园,这里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月门,要涂成绿色,上面缠着藤蔓。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十字架,还要有月桂花冠和一颗孤星,这样人们会像东方的三位贤者一样,赶来这里。万福的象舍就在最中央的地带,旁边是虎贲的假山和虎纹马的跑场。教堂与动物园毗邻而建,要有一个高高的钟楼,游客们观赏的同时,就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召唤……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沙地上勾勒。不知何时,啪嗒一声,树枝落在地上,教士就这样靠着大象,沉沉睡去。次日当他被头顶的阳光晒醒时,发现万福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身上还盖了一层用鼻子卷来的树叶,小尾巴摆来摆去,驱赶着试图靠近的蚊虫。

“赤峰就在前头,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教士说,也不知道万福是否能听懂。万福没表示什么,反而是那只虎皮鹦鹉嘹亮地喊了一句:“死鬼!”然后自己飞进车厢,落在架子上。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没有特别值得一提之处。自从加装了裹脚布以后,万福走起路来越发顺畅,除了速度稍微慢一点外,没什么异状。原先教士很担心她长期营养不良,贸然做这种长途跋涉,健康说不定会出问题。但出乎意料的是,万福的身体非但没恶化,反而因锻炼而愈加健壮,迈步的姿态更加有力,休息的间隔变得更长。

在一些上坡路和不利于行车的沟坎地带,万福还发挥出了那些辕马所做不到的功能,用自己的身躯把马车一一拽过去。万福靠着这种方式,很快在车队里建立起了小小的权威。围观的车夫们啧啧称奇,觉得如果有这么一头大象拉车,好像也不错。不过他们在打听完大象的食量之后,一个个纷纷摇着头离开。

每天晚上车队休息的时候,教士都会跑到万福身边,贴着她的身躯勾画未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老毕觉得教士总睡在外头,既不安全也不卫生,可他根本没法说服教士,只好也跟着过去,手执一根大棒,防止意外发生。

老毕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第五天夜里扎营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偷试图凑近车队,他看上面装满了东西,想占点便宜。结果还没等动手,五只敏感的狒狒就吵闹鼓噪起来,在笼子里又叫又跳。老毕和车夫们都被惊醒,朝这边跑过来。

小偷不甘心,猛地掀开苫布想顺点东西再走,没想到一股带着威胁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小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头从来没见过的凶猛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齿间似乎还挂着血淋淋的肉块——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虎贲觉得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呵欠,继续趴下沉睡。

经历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接下来的路途变得很是顺畅。柯罗威教士在半路上时不时地跟老毕聊天,打听关于赤峰的各种细节,甚至还学了几句蒙语。

老毕给柯罗威教士解释了一下,北京往西北,出了张家口以外,叫“口外”;往东北,出了山海关以外,叫“关外”。而赤峰恰好位于两者之间,是联系东北、直隶与蒙古的必经之处,五路通衢,商埠云集,是塞外一处重要的枢纽,物产丰富。这次去赤峰,老毕承认自己打算回程时弄点儿正北黄芪,只要能运回京城,利润颇丰。

一谈起生意经来,老毕开始喋喋不休。柯罗威教士发现老毕这个人对外地风土毫无兴趣,只关心买卖能不能赚钱,便放弃了攀谈的打算。他把车厢帘子拉上,想图个清静,却发现还得面对虎皮鹦鹉的不停聒噪。

从北京到承德府,整个车队走了足足七天。这一路除了鹦鹉和老毕的唠叨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意外。动物们的状况都很稳定,连脾气最恶劣的两匹虎纹马都认了命,老老实实跟在车后头走。

承德府是清朝皇帝在夏季避暑时居住的宫殿,同时也是一条文明的分界线。

它的城门巍峨高大,气度不凡。一进城,柯罗威教士就感觉到,这里的建筑和京城风格差不多,但居民的气质却有了些许变化,他们讲话嗓门变得更高,步伐也大了很多,穿着直率而鲜明。柯罗威教士在中国待了这么久,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已经可以分辨其中的微妙差异——戴瓜皮帽的是北上的山西皮货商人,他们总喜欢眯起眼睛,用细嫩修长的手指拈着唇边的两撇短须;穿蓝色单袍和紫色平顶毡帽的是蒙古牧民,他们脸膛黑红,皮肤粗糙,双腿因为常年骑马而微微外撇;还有些虬髯大汉,他们腰缠紧布带,敞开短衫,冲过路的人投来警惕的目光,多半是来自沧州的镖师了;只有满洲官吏们仍旧冷漠呆板,一如京城。

他们把车队停在了距离承德府衙门最近的一处场子,然后老毕带着柯罗威教士来到当地衙门,办理通行手续。教士拿出总理衙门出具的许可布教文书和公理会总堂签发的介绍信,递给接待他们的一位官员。这位官员带着忌惮和轻蔑草草翻了一遍,深深地打量了柯罗威教士一眼,拿起报关单子,拖着长腔儿问道:“大象、狮子、狒狒、蟒蛇和虎纹马?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为何要运去赤峰?”

柯罗威教士耐心地解释,他希望能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官员耸耸鼻子,对这个陌生的名词充满警惕。他问道:“这和传教有关系吗?”

“嗯……没有直接关系,您可以把它们当成两件事。”

官员抖了抖那封介绍信:“可是总堂开具的介绍信上,只说了让你去赤峰传教哇,并未见到有许可开办动物园的字样。上头既未批准,这关防,如何能盖?”

柯罗威教士这才发现,总堂会督玩了一个小花样,只替他传教的事务背了书。这一下子,让他的处境变得很尴尬。

官员把下巴高高抬起来,似乎抓住了他的痛脚:“不要以为我没见过教堂,咱承德府也有一间。里面的洋和尚我打过交道,知道你们洋教是怎么做事的。人家老实本分,除了念经就是种菜,可从来没带着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瞎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