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萨满(第4/5页)

橄榄狒狒们唧唧地在假山上跳来跳去,这里面有几棵枯萎的胡杨树交错搭在一起,高度恰到好处,可以让它们玩个痛快,但刚好够不着围栏的上缘。至于那条粗大的蟒蛇,它居住在一间封闭的阴暗矮屋里,中间被镶嵌着透明玻璃的墙壁拦住。它很满意这个环境,直接游到一截半腐烂的树干后面,盘成一圈,吐了吐信子,继续沉沉睡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头叫如意的虎纹马还没找回来,因此畜栏里暂时只搁了吉祥在那,让整个畜栏略显空旷。

当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柯罗威教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居然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动物园还没有起名字。

这是一种重要的活化仪式,一个事物固然可以独立存在,但如果它想与世间万物建立联系,那么势必要赋予它一个名字。上帝创造万物之后,让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为其命名。同样,这个草原上的动物园,需要由它的创造者起一个名字。

教士最初想以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来命名。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曾在无数个夜里把小柯罗威抱在膝盖上,给他讲《圣经》的故事。不过仔细斟酌之后,教士决定把这个动物园命名为“诺亚”。在这一片如海洋般浩瀚宽广的草原上,诺亚动物园将成为拯救之光,这岂不是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吗?

名字一经赋予,万物的联系即成。

诺亚动物园落成的当天,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的名字叫作萨仁乌云。她特意从喀喇沁王府赶来赤峰州祝贺,这次什么随从也没带,孤身一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动物园的门口。

柯罗威教士看到萨仁乌云的样貌,和上次又有不同。这次她穿了一身素白的镶蓝边蒙古长袍,头发完全披散下来,只在额前绑了一条镶绿松石的丝质抹额,看起来自然随意。不知为何,柯罗威教士感觉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股神秘的高贵气质,那璀璨的双眸似乎隐藏着更多深意,每一次眼波流转都让他觉得魂魄被摄取。

教士连忙收敛心神,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背。萨仁乌云坦然接受了这个西式礼节,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害羞地把手臂收了回去。

萨仁乌云是诺亚动物园的第一个正式游客,她饶有兴趣地沿着游览碎石路一间间参观下去,教士在旁边一一讲解。其实她之前在草原已经见过这些动物,可当它们以某种严整的次序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时,秩序的意味顿生,从背景割裂开来,让参观者更加专注于动物本身。

萨仁乌云走过一个又一个馆舍,从蟒蛇看到狮子,最终停在象舍前。她走得微微出了汗,鼻尖有一点点晶莹,却顾不得擦掉。她径直走到栏杆边缘,好奇地把身子压向前方,伸出右手臂。正在象舍里吃草的万福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似的,松开稻草,抬起鼻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里来。

在午后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下,这头白象长鼻轻用,扇耳微动,以庄严肃穆的姿态行走在沙地上。肥厚的脚掌与沙砾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眼神始终注视着萨仁乌云。当万福抵达围栏边缘时,她伸出长长的鼻子,用鼻吻与萨仁乌云伸进来的指尖相触。那一瞬间,教士觉得阳光突然炽烈了几分,光芒几乎要把萨仁和万福淹没。他不禁握住十字架,低声赞颂起主的名字来。

这个神圣的瞬间持续了一秒或一百万年,萨仁乌云收回胳膊,猛然扯下头上的抹额,转头对教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哎,我想要跳个舞。”

教士一下子想到了两人在敖包前的那个黄昏。他本来略有犹豫,可一看到萨仁乌云双眼里跃动的光彩,便情不自禁地答应了。

此时动物园还未正式开放,偌大的园区内除了动物们,就只有他们两个。萨仁乌云走到宽阔的象舍前方,马靴踩在沙地上。她背对着教士,抬起右臂,头向左边垂下,突然旋了一个圈子,那乳白色的蒙古袍转成了一道月色般的影子。

伴随着舞姿,悠扬苍凉的蒙古长调从她的喉咙里飞出,回荡在动物园内,回荡在沙地上,一直传到远处的红山之间。那浓郁的调子已在草原上回荡了千百年,从未停歇,只要有风的地方,就能听见。

这次她的舞蹈和上次敖包前的慢舞不同,更不同于教士所见过的任何蒙古舞。萨仁乌云的四肢极其舒展,十个修长的指头不停地变换着手势,像是一连串复杂艰涩的符文。与其说是舞蹈,毋宁说是在用身体诉说着什么——就像是在祈祷,教士的心中忽然想到——她在跳跃,她在耸动着双肩,她在旋转之间怀抱自己,她垂下头去聆听泥土的声音,突然又抬起下巴,向远方眺望,修长的双腿来回踢踏,如同骏马疾驰,手中的抹额挥舞,似一只云雀翱翔。

她的舞姿健美而自信,每一个动作都柔畅而坚决。举手投足之间,摄人心魄的魅惑气息缭绕而起。跳至高潮之时,她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一片天地,旁观者已看不见实在的形体,只留下强烈的魂魄意念围绕在四周,变幻莫测。那幻影如伸展向天空的枯萎胡杨,如公羊骸骨眼窝中长出的青草,如雨后摇曳的彩虹,如撕咬土拨鼠的年轻健壮的狼崽子——那两条蓝边白袍的长袖飘忽不定,把一切意象都包容在蓝天白云之下。

站在一旁的教士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被舞姿吸引住了。这与不同文化圈的审美无关,更不是什么性欲的原始勃发。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在闪耀,跃动时光芒四射,休憩时内敛恬静,整个草原的自然循环都从这舞动中传达出来,带着一点儿肃穆的神性。

似乎有另外一重世界的大门,在舞蹈中悄然开启,神秘而空灵的气息流泻而出。那个世界与现实本来就叠加在一起,此时自虚空显现出来,让整个诺亚动物园散发出庄严的光芒。

这一场神秘的舞蹈一直跳到夕阳西下才停下来。这时教士才注意到,动物园里的动物们,无论是万福、虎贲、吉祥还是那些狒狒,都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一直凝视着这边。白萨满用这舞来沟通万物,只要是有灵之物,皆可体会,并不是只有人类可以欣赏。

萨仁乌云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士身边,脸色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香汗味道。她的眼神迷离,似乎还没从恍惚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教士赶紧捧来一杯清水,萨仁乌云却把它推开,从马匹上的挂囊里拿出一个镶着银边的马头酒壶。

她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然后递给教士。教士犹豫地接过去,喝了一口。没想到那烈酒像火龙吐息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把他呛得直咳嗽,喷出来的酒水沾满了嘴边的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