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2/6页)

这次她来,正是为了落实改名事宜,想不到正赶上这个奇特的野餐会。

萨仁乌云翻身下马,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她从胖方丈手里把半瓶马奶酒抢过来,也喝了一口,脸上霎时浮现出两团红晕。在酒精刺激下,白萨满的末裔变得特别兴奋。她站起身来,在席上转着圈跳起舞来,还放开嗓门高唱,引得远处的百灵、喜鹊也欢声鸣叫。

这一次的舞蹈并无深意,只是单纯的乘兴而起。她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金边袍子,整个人高速旋转,将袍子旋成了一片蔚蓝色的辽阔天空,那金色丝线如烈日放出千万条光线,划过天际,令人心驰目眩。

萨仁乌云这突如其来的发挥,把野餐的气氛推向高潮。两个醉醺醺的和尚和柯罗威教士一起鼓掌打着拍子,随着她的舞步左摇右摆。小满瞪圆了眼睛,一直想伸手去扯萨仁乌云裙边的绸带,在他眼中,舞动着的她简直像是万牲园的孔雀那样绚烂。

凉风悄然吹起,远处隐隐传来虎贲的吼声和狒狒的唧唧声,它们似乎也想加入这场愉悦的野餐会。在这一片欢乐的氛围中,只有守园人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用手抓起一条熏肉,放入口中一点一点地嚼着,毡帽遮住他的表情,与周围格格不入。

跳了一阵舞,萨仁乌云终于停下脚步。她轻轻喘息着,鼻尖带着晶莹的汗水,一屁股坐到了教士的身边,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了一会儿。

柯罗威教士不好挪开身体,只好略带尴尬地问她,是否知道沙格德尔在哪里。萨仁乌云看了一眼在旁边啃着肉骨头的守园人,妩媚一笑:“他在哪里并不重要,反正春天的风会把他的歌声带到四面八方。再者说,他的信使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胖方丈本来正埋头吃喝,听到这句话,哈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满嘴的油渍:“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了这里!”慧园听到这句话,面色一凛,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胖方丈却没有往下说,低下头继续大嚼特嚼。

守园人一动不动。可萨仁乌云注意到他的手暗暗抓住了割肉用的小刀子,随时准备发起突袭。她嫣然一笑:“沙格德尔让我给你带一点儿东西来,他说你会喜欢。”

守园人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仍旧抓紧刀柄。萨仁乌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酒水,然后点到了他的额头,留下一圈小小的酒渍。这是白萨满的一种仪式,会保留住死者的魂魄,同时又是一种诅咒,受到束缚的魂魄将很难再进入轮回,只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你想要看看真正的草原吗?”萨仁乌云轻声对守园人说,向他伸出手去。小满听懂了这句话,手腕不由得一抖,他曾经体验过一回去塔木地狱的感受,那死亡的阴冷气息令人毛骨悚然,他可不想再一次堕入那魂灵的深渊。

面对最后一位白萨满的邀请,守园人只是冷冷地开口道:“不必了,我是从那里回来的。”

守园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起身离去,扛着铁锹继续干活。萨仁乌云饶有兴趣地问教士:“他既然挂起十字架,是否意味着已经接受了洗礼?”柯罗威教士暧昧地回答道:“他和主之间,还有许多话没说完。”

“我以为他会通过你来沟通。”

“每个人与神的对话都不需要任何中保。我只会和他一起祈祷,但不会越俎代庖。”教士回答。

萨仁乌云忽然想到了什么,略带好奇地问道:“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受洗的信徒?”柯罗威教士抬起头,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这的确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萨仁乌云说:“你需要信徒吗?”柯罗威教士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造假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希望自己的信仰蒙上灰尘。肥方丈嘟哝了一句:“早说让你来马王庙里。”教士咳了一声,和尚低下头去,继续吃。

教士没有跟朋友们说,这件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麻烦。

柯罗威教士在美国时,秉持着一个不太正统的观念:他乐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大家吸引进教堂,激发他们的兴趣,但不必急于去洗礼和领取圣餐。个人的信仰应该是一个水到渠成的演变过程,而不是像上门推销割草机一样,只追求瞩目的数字结果。在柯罗威教士看来,让一群蒙昧之人对神产生兴趣,比诞生一个虔诚的圣徒还要重要。

在中国,很多教士会采取一些不名誉的手段强行拉人入教,他们觉得这是正当的。但柯罗威教士坚决反对这种方式,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在赤峰的诺亚动物园里,柯罗威教士没有急于劝诱那些在布道堂听讲的游客们入教,而是一遍一遍地讲述神创造天地的奇妙,诺亚、摩西、亚伯拉罕的行迹,弥赛亚与使徒们的作为。柯罗威教士的口才不赖,中文又很熟练,每次宣讲效果都不错,很受游客们欢迎。他们还会问出五花八门的问题,教士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相信,疑问至少代表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这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麻烦就在这里。

在大洋彼岸,公理会的教堂可以各行其是,并不存在一个上级权威来发号施令。柯罗威教士在伯灵顿的做法不会受到多少束缚。可是在中国,个人的行事却没有那么自由。公理会差会对在华教士有着很强的管辖权——这可以理解,毕竟两国情况完全不同——因此他们对于各地所开拓的信徒数字格外看重,并据此进行褒美、建议或批评。

之前柯罗威教士坚持要带动物去赤峰,是因为他认为动物园更有利于传播福音。有这个理由在,差会中国总堂才算是勉强同意。但在动物园建成以后,总堂惊讶而愤怒地发现,这位可敬的同僚在二选一的情况下,居然选择先建起了动物园,教堂至今还没着落。这个本末倒置的举动让总堂非常恼火,他们简直不知道在年度报告里该怎样写,这会成为整个公理会的笑柄。

更关键的是,柯罗威教士至今也没有发展哪怕一个正式受洗的信徒(其实教士认为万福符合资格,她在武烈河里已经受过洗了,不过差会显然不会把大象列入信徒名单),这让最后一丝可以辩护的合理性也消失了。

总堂与柯罗威教士通了几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洒洒地写上十几页信纸,从神学、哲学和中国现实的角度予以阐释,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对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这就是为什么当萨仁乌云说起这个话题时,教士会报以苦笑。

野餐会结束之后,动物园的三位成员把马王庙的两位僧人以及萨仁乌云一直送出了门,然后彼此道别。这些快乐的人与快班邮差擦肩而过,唱着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