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学徒生涯(第2/5页)

“这表示你是私生子。”我问博瑞屈这件事时,他老实而不客气地告诉我,“你身上流着受到承认的皇室血液,但依旧是私生子。就这样。这只是一种能迅速显示出你是皇室血脉、却又不是合法继承人的方式。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改变它,我相信国王一定会答应让你拥有自己的名字和纹饰。”

“名字?”

“当然,这是很单纯的要求。私生子在贵族家庭里很少见,尤其在国王自己家更少见,但并不是从来没有过。”他以教我妥善保养马鞍为由,让我跟他在马具间里走来走去,检视所有旧的和没用过的马具。维护及挽救旧马具是博瑞屈古怪的癖好之一,“你给自己想个名字、设计个纹饰,然后向国王——”

“什么名字?”

“咦,你想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啊!这一套马具看来是毁了,有人没把它擦干就收起来,上面都长霉了。不过我们看看能不能稍微挽救它一下。”

“那样感觉不真实。”

“什么?”他把一堆臭烘烘的皮革递给我,我接下。

“如果我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感觉就不像是我真正的名字了。”

“唔,不然你打算怎么样?”

我吸了口气。“国王应该为我命名,或者你。”我硬着头皮继续说,“或者我父亲。你不认为应该这样吗?”

博瑞屈皱起眉头:“你的想法真是奇怪。这件事你先自己想一想吧,你会想到合适的名字的。”

“蜚滋。”我语带讽刺地说,看见博瑞屈紧紧闭着牙关。

“我们把这些皮革修理一下吧!”他静静地建议。

我们把皮革拿到他的作业台上,开始动手擦拭。“私生子也不是那么少见,”我提出我的想法,“而且城里的私生子都有父母取的名字。”

“在城里私生子是没那么少见。”过了一会儿博瑞屈表示同意,“士兵和水手会到处嫖妓,一般人都是这样。但是皇室不一样,任何有半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这样。要是在你更小的时候,我夜里跑出去嫖妓,或者把女人带回房里来,当时你会怎么看我?现在你又会怎么看女人?怎么看男人?谈恋爱没关系,蜚滋,也没人不许年轻人亲个嘴什么的,但是我见过缤城那里的情形,商人把漂亮女孩或结实小伙子带到市场里,好像他们是鸡或者马铃薯。那些人生的孩子或许有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算结婚,他们也不会停止原来的……习惯。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合适的女人,我要让她知道我不会再去找别人,也要知道我的孩子都确实是我的。”博瑞屈几乎慷慨激昂起来。

我沮丧地看着他:“那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看起来很疲倦:“我不知道,小子。我不知道。那时候他还年轻,才二十岁左右,而且离家很远,正努力要扛起沉重的担子。这些都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不过你和我也就只能知道这么多了。”

就这样。

我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晚上有时候跟博瑞屈一起待在马厩里,偶尔有吟游歌者或者木偶戏班子来的时候,也会去大厅看看表演,更少有的时候,比如某天晚上我可以溜到城里去,但第二天就得为睡眠不足付出代价。下午我总是在跟这个老师或那个教练上课。我逐渐明白这些是夏季课程,到了冬天我就要开始上跟动笔写字有关的课程。在我到那个冬季为止短短的人生里,我从来没这么忙过,但尽管我的每一天都被塞得满满的,我仍旧发现大部分时间里自己依然是孤单一人。

寂寞。

每个夜里,寂寞都会找上我,任我徒劳地在那张大床上试着找到一个温暖的小角落。以前我睡在博瑞屈马厩上的房间里,那些夜晚是模糊而朦胧的,白天操劳了一天的牲畜在楼下睡觉、挪动、踢腿,那种暖和又疲倦的满足充满了我的梦境。马和狗都会做梦,你只要看过猎犬随着梦中的追逐而呜叫、抽动就会清楚这一点。它们的梦像是烘烤优质面包时逐渐散发出的那种甜美气味。但如今我孤身一人被房间里的石壁围绕,终于有时间做那些能吞噬你、使你痛苦的人类的梦。我身旁没有温暖的母兽可以倚靠,没有兄弟姐妹或亲戚睡在附近的厩房中,我只能无眠地躺在那里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他们两人为什么都能这么轻易把我从他们的人生中抹去。我听见别人当着我的面随意交谈,以自己的理解对那些话的内容做出可怕的诠释。我想着,等到我长大、等到老黠谋国王死去之后,我的处境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候我也会想,不知莫莉·小花脸和凯瑞是否想念我,还是他们把我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都视为理所当然。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寂寞最使我痛苦,因为在这整座大城堡中,没有一个人让我感觉是我的朋友,能与我为友的只有动物,但博瑞屈已经禁止我跟它们亲近了。

一天晚上,我疲倦地上了床,饱受来自自己的各种恐惧的折磨,最后才勉强睡去。有光线照在我脸上时我忽然惊醒,但我在醒过来的同时就知道有哪里不对劲。我不仅睡得不够久,而且这光线是黄色的、摇曳的,不像平日里照进我窗户的阳光那样白亮。我不情愿地动了动,睁开眼睛。

他站在我床尾,手持油灯。油灯在公鹿堡很少用,但吸引我目光的不只是奶油色的灯光,那男人本身就很奇怪。他身上穿的长袍是没染过但有洗过的羊毛色,不过洗的次数似乎不多,也不是最近洗的;他不甚整洁的头发和胡子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颜色,给人同样的印象。虽然他头发的颜色是灰扑扑的,但我还是看不出他年纪有多大。他脸上有些痘痘痊愈之后留下的疤痕,但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大麻子,满脸都是小小的痘疤,那愤怒的粉红色和红色像是小型的烫伤,就算在油灯的黄色灯光下看来还是无比鲜明。他的双手好像只有骨头和肌腱,被薄纸般的白色皮肤包覆着。他正看着我,但在油灯光线下那双眼睛透着的依然是我见过最锐利的绿色,让我想到正在狩猎的猫,那时的猫眼也是像这样混合了欢快和凶猛。我把被子往上直拉到下巴。

“你醒了,”他说,“很好,起来跟我走。”

他突然转身从我床边走开,但没走到门口,而是走到我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介于壁炉炉台和墙壁之间。我没动,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把灯举高。“快点,小子。”他不耐烦地说,同时用手杖敲了床柱一下。

我下床,光脚踩在冰冷地板上时瑟缩了一下。我伸手想拿衣服和鞋子,但他不肯等我。他回头瞥视了一下看看我为什么没有跟上,那锐利的眼神吓得我丢下衣服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