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星期五俱乐部

京都有个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秘密组织。

其设立目的成谜,有人说搞不好最初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结成的团体。出席人数固定七人,出席者各自以七福神的名字互称。这七个叫人头疼的人物每个月都会在祇园或先斗町设宴聚会,热闹地度过一夜。他们就是狸猫的天敌,令人闻风丧胆的星期五俱乐部。

为何说他们是狸猫的天敌呢?因为他们每年的尾牙宴总要大啖狸猫火锅。

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物竞天择”这条冷酷无情的自然界定律已是有名无实,毕竟会袭击我们的那些猛兽消失已久,再加上狸猫属杂食,荤素不忌,不论是在山上、野外还是都市,到处都是我们的佳肴。山上有山珍,都市有都市的美味。我们不必担心成为天敌的食物,生活悠哉,硕果累累的果树乐园比比皆是,食物唾手可得,为了粮食而流血争夺,已是久远的种族记忆,如今的我们,字典里已找不到“物竞天择”这个词。

然而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每年固定会上演一场噩梦。

就连我们伟大的父亲下鸭总一郎,也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料,就此结束一生。

星期五俱乐部以大啖兽肉自矜,而这让京都的狸猫体会到昔日身处野外的祖先备受折磨的恐惧,吃与被吃的弱肉强食定律,以及食物链的自然法则。

我们这才想到——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人类。

夏末到秋天的这两个月,我来往于大阪日本桥与京都,过着双重生活。

我的旧识金光坊在日本桥经营一家二手相机店,我在他的店里帮忙,偶尔会回京都探听狸猫一族的动向。但弁天这名半天狗时时像怪鸟般在空中盘旋监视,一心想把我煮来吃,以致我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随意进出。尽管我向来不遵守狸猫的规矩,总是任意变身,但弁天的女人直觉已达天狗水准,她随时都有可能识破我的真面目。

弁天是天狗红玉老师的弟子,以美貌自矜,是个人类女性。昔日她在琵琶湖畔徘徊时被红玉老师掳走,就此意外来到京都。在老师的熏陶下,她的天狗才能彻底引爆,如今已能以正牌天狗也自叹弗如的朗声高笑震撼全京都。

曾无视自己的狸猫身份迷恋弁天的我,因为触怒了这个天下无敌的女人,如今落得四处躲藏的下场。不过,也难怪弁天会生气。

“五山送火”之夜发生了许多不幸,我向弁天借的飞天房摔得支离破碎,我还弄丢了她的风神雷神扇。我毁了向她借的东西,她肯定早已做好准备,要以此为借口整死我。

如此这般,在这场风波平息前,我得过着逃亡的生活。偶尔回到京都,也只能潜入古董店二楼或地下道,偷偷向人打听洛中最近的动向。

十月中旬,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劫。

那天,我搭乘阪急电车回到京都,混在四条路地道的人群中。由于大丸百货地下街的装饰橱窗美不胜收,我看得入迷,一时大意。这时,弁天身穿一袭露出雪白香肩的黑色连衣裙,犹如电影明星般威风十足地从地下街楼梯口走了下来。她身旁跟着四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不时威吓行人,他们是鞍马山僧正坊旗下的鞍马天狗,人称“弁天亲卫队”。

那天弁天的心思全放在刚从大丸百货买来的奢华战利品上,没注意到呆立在装饰橱窗前的我。一等弁天率领鞍马天狗离去,我便火速搭上阪急电车,逃回大阪。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阪生活,一切都如此珍奇有趣。

二手相机店老板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宝座让给了接班人,退位后闲散一身,连做生意都提不起劲,刮风便迟到,下雨便休息。我规矩地遵从这位悠哉的店长所奉行的方针,收起生意人本色,嘴里嚼着章鱼烧,时而到日本桥的电器街闲逛,时而在惠比寿桥观察人类,或是在家具店街买些莫名其妙的告示板。金光坊还喜欢看吉本新喜剧,常带我上NGK剧场[1]。

有一次母亲来大阪看我。

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宝冢迷,常坐电车到宝冢看戏。她说回程会顺道去大阪梅田一趟,我便从日本桥前往梅田,和母亲走进一家咖啡厅。那天她依旧变身成偏爱的白面美男子,我则是模仿金光坊,扮成一位系着扣环领带的老先生。

母亲展现过人的胆识,安慰我说:“你再忍一阵子就没问题了。弁天大人人虽可怕,但她性情多变,对事很容易腻烦。”

“她再不早点腻,我可伤脑筋了。”

“矢一郎去拜托红玉老师居中调停,结果气呼呼地回来。他气得毛发直竖,直嚷着再也不插手管这件事。他的肚量得再大一点才行。”

虽然不清楚弁天到底有多生气,但我一直天真地幻想着——搞不好下次见面,她已经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过,若是实际见了面才发现“她没办法一笔勾销”,到时候可就笑不出来了。

“人的本性比天狗还坏。”我叹了口气。

“不过,大部分都是好人。”母亲颔首应道。

“那是因为妈遇上了救命恩人吧。”

“你能诞生到这世上,都是托淀川先生的福。”母亲望着窗外,“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母亲的救命恩人名叫淀川长太郎。昔日他曾照顾母亲,还喂她饭团吃,那饭团的滋味母亲从未忘怀。

每只狸猫都有一两项弱点,只要看准弱点下手,不论他变身技巧多么厉害,都会让他露出毛茸茸的真面目。狸猫要在人类世界打滚,不论起居坐卧都得披着变身的外皮,所以最怕遇上这种事了。

像母亲很怕打雷,只要雷神大人在空中隆隆发威,她便会瞬间脱去变身的外皮。因为这项弱点,她多次身陷险境,也因此练就一身好胆量。不过有一次,她碰上攸关性命的灾难。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当时大哥、二哥还年幼,还处于分不出是狸猫还是毛球的年纪。

那一天,母亲有事前往左京区狸谷不动院的外婆家,父亲则留在森林照顾大哥和二哥。母亲毕竟是狸猫,由于久未独自外出,体内的傻瓜血脉不禁蠢蠢欲动。她心花怒放,忍不住四处游荡。不久,天空乌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母亲尖叫着奔跑,天空发出紫光,传来连身体也为之震动的雷鸣。原以人类姿态奔跑的母亲登时身子蜷缩,变回一只湿透的狸猫,只能望着乌云低垂的天空发呆。

母亲无助地低声呜咽。

那时,一辆车驶来。

我说过京都已经没有会袭击我们的野兽,但现在钢铁取代了野兽,成了我们的天敌。当时原形毕露的母亲愣在光芒耀眼的车头灯前,眼看必死无疑。

“我真以为死定了呢。”母亲说。